兰轩醒来的时候,看着床顶深绯色的纱帐,安静无言了好一会儿,把颈间那就寝时也不曾摘下来的绯亡花项链捏在指尖无意识地转动把玩了许久,这才起身。 那条项链的绯亡花坠子,乃是用一整块上等赤淮玉雕刻而成。虽然赤淮玉不算难得,可是这样的成色绝非一般人随便可得。坠子早就有了,复生之后,兰轩便用长长的链子穿了挂在项间。 那坠子有个机关,打开里头一处不大的空间,装的是陵游的骨灰。 陵游当初被近卫营找到的时候,尸首已经不全了,颂意犹豫着报给兰轩知道的时候,兰轩安安静静地想了一下,然后平静道:“火化了罢。” 那一壶骨灰,随即便被兰轩带到了洪荒。陵游来历不明,目的不明,她不是不知道这样的危险性,可是她还是留下了他。很多时候,虽然陵游没有察觉,可是她看得见他眼中的思念。 这个热切深爱着洪荒的少年,忠诚于他的族兄,六岁那年离开家乡,此后万水千山相阻,千百年时光日夜流过,他再未曾回到他的故土。 生于忠诚,死于忠诚。 “哥哥,我带你回洪荒了。” 当初弋翟血洗洪荒,兰轩虽然来到此地,却没有带上陵游,事后想来,陵游借故请辞,不过也是伤心而已。 故园毁于一旦,亲友仇敌往昔岁月一一湮没于此,从此后便是真正的无根浮萍,不过在梦中才可以窥见家乡。 念念了一生的洪荒,也不过是一个空旷荒凉杳无生机,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仇人的荒芜无人之地罢了。 兰轩当时颤抖着双手将他留在这片早已静寂无人的荒凉厚土,最终也没能狠下心来让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即使他一定愿意留在这里,哪怕时移世易,一切早已不同。 她还是留下了最后的一点骨灰,留在那绯亡花的坠子里,带在身边。 不是答应了要一直守着我么?那就一直留在我身边好了。 她临死之前将坠子连同自己的手镯和短剑一起放在了装着九连环和存音螺的匣子里,复生之后回到夙兮殿的第一件事,就是向佩薰讨要那个匣子。 所有的东西都在,步孚尹还在,陵游也还在。 然后手镯重新戴在手上,那坠子也穿了链子,挂在颈上。 来四方府邸之前,赤芜和休语收拾了什么东西她也没有在意,只是让她们亲自捧了那匣子来,绝不许旁人经手。她去洪荒,对着空荡荡的荒凉土地说话,回应她的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她入住赤阶庭,亲手将匣子放在自己枕边。 千百年一闪而过,她重要的东西,从没怎么变过。 她一向不喜欢有人在身边,洗漱完便让赤芜带着仙婢们下去,自己坐在硕大无比的镜前百无聊赖地梳着头发,发了好久的呆才恍然回神,想赤芜去了这么久,怎么还不回来。 正抬起头打算开口去唤的时候,镜中烟雾缭绕,她看见镜中倒映出出现在空旷殿中的那人的身影,隔着重重叠叠的绯色丝幔,似近在咫尺又似远在天边的一样望着她。 她看着镜子,眼中有些微微润湿了,然后便是唇角一勾笑了出来,声音略有些艰涩,语气却透露着欣喜。 “好久不见了,你去哪里了?” 这偌大空阔赤阶庭,都是玄沧按着兰轩的心意布置。那黑衣人看着这重重叠叠的帐子,恍然间想起曾经让兰轩大杀四方大放光彩的夙兮殿,或者,还有曾岁月安稳与世隔绝的敞亮明台。 很多年前,兰轩让他离开,去一个谁也找不到他的地方,他照做了。 他当时满脑子都被一个念头占据,她要死了,她要死了。 明明早就从淇雨的占卜里知道了,可是那一刻来临,他还是有些承受不住。 浑浑噩噩间,便真到了一个谁也找不到他的地方。 他已经不太记得,来到那里第几个年头了。 那里是六道沉空,世间唯一一个脱离六道的地方。整个世界混混沌沌,什么声音都没有,安安静静的,只有寂寞无边无际。据说曾有人在这里被孤独逼疯,最后宁愿自杀死去。可是他煎熬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活下来。 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每每决定了断自己的时候,眼前总会出现一个幻象,他深爱的姑娘穿着艳丽的红衣红裙,眉眼弯弯,含情脉脉,就伸着手一直唤他的名字。 孚尹,孚尹。 真是,让他想死都死不了。 他就只能接着活下去。 他在这无尽煎熬里活着,偶尔还能在自己的幻觉里看见他心爱的姑娘,他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了。 他曾经最怕的,不就是连见她一面都做不到么?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时间不停往前追溯,一直到了远在洪荒的少年时代。 那时,他还不叫步孚尹。 那时他来到往生井,往里探头一瞧,便是兰轩红衣明媚笑意嫣然的模样。他那时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心里豁然,呦,这样好看的姑娘,原来她是我的永生执念。 他的族弟,日日傍晚都要看一场洪荒宏大苍凉的落日,他不顾他对洪荒家乡的深爱,将他赶离自己身边,将他赶出洪荒,在族谱上记一个夭折的名字,只为让他代替他去到这姑娘身边,好好保护她。 那时候,他看见她第一眼就喜欢她。 或者是更早之前,她或许早已抛掷脑后的那一场意外里。 那时候他不是他,再相见时不能相认,旧事只能死在心里。 他怀揣着不能言说的心事活了许久,其实很早之前他就不想背负着自己的来历继续活着了,可是因为她那样说,就只能继续活下去。 然后看她死,看她生。 看如今重逢,千言万语梗在后头,最终只得一语不发。 他想告诉她,他去了六道沉空,没有人找到他,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在她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他一直遵从她的心意将自己保护得很好。 还有,你不要担心。 可是兰轩微微笑了,挥了挥纤细修长的手,宽松的大摆衣袖滑落,露出一段洁白纤细的手臂,混着铺泻了一地的乌黑长发和旖旎不休的红衣在地,鲜艳得灼人眼目。 那样绝美之姿。 她说:“算了,你不用说了,你告诉了我,就不是没有人知道了。” 她一句“算了”,他数百年艰难容忍,便只能拂手舍弃,只当作从未有过。 他有些艰难地问:“你要嫁给玄沧了,是不是真的?” 他看见她点头应答,说出确定的答案,刹那间不知所措。虚无的身体好像瞬间紧绷,不存在的呼吸好像也停滞,没有心脏的心口,万剑穿过,冬夜里冷风撕扯呼啸而过。 他又问:“你嫁给玄沧,那步孚尹怎么办?” 从前说要与步孚尹一直在一起,在哪里都无所谓。 从前说只喜欢步孚尹,绝不会嫁给其他人。 从前欣喜自己被步孚尹看在眼里,往生井边笑弯了眉眼。 从前步孚尹,你要他怎么办? 她背对着他低着头,手指绞着自己一缕长发。昏黄铜镜里他看不清她的表情,看她再抬头时也不过笑意浅浅,过往一切不堪留恋,挥之而去轻易简单。 “孚尹……他恐怕不会来拦我。” 她从来喜怒不形于色,但听到步孚尹这三个字还是忍不住低下头去。提到这个人,她的表情恐怕便会控制不住,哪里能叫别人看去?故而眼中泪水弥漫看不清楚,也要逼回去抑制心口悸痛,硬扯出笑意来说过往之事不必追究。 她答应了嫁给玄沧,她轻易做出了这个选择,所以不敢看他。镜中昏黄模糊的身影,已是用尽她最大的勇气面对。 嫁给玄沧,那步孚尹怎么办? 若他还在,若他爱她,若他敢来,若他说一句要她跟他离开,她重生一世已将生死看开,又有何不敢与他离开? 只是她抬起头看着镜中人的时候—— 你如今在,你尚爱我,你敢前来,唯独魂魄散碎,神元不全,前尘往事尽忘脑海,你我是谁,都已不知。 这样的你,既然什么都不知道,恐怕不会来拦我。 这样的你,幸好什么都不知道,否则我何以面对? “子非鱼……” 安知我之心? 他的语气似乎颇有几分嘲笑和叹息的意味,转而身影便消散在一声苍凉的笑意里。 “何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