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沧在前堂喝酒，大喜的日子，他是新郎倌，却喝得并不算多。　　堂中的客人里，大多都是些天庭上弋翟的臣属，位分都不及他；他复位之时便与东海断绝关系，此刻来自东海的，也不过只有玄汐夫妇和一个玄洌罢了。至于友人……三界六道，谁敢自称是他四方水君御神龙将的友人？　　一场婚宴，好不无聊。　　玄沧执起面前酒盏，将盏中残酒一饮而尽，眯眼往堂中瞧了一瞧，便负手出去，往赤阶庭去了。　　澜轩才沐浴完出来，松散着长而浓密的黑发，随意披着一件红裙，松松垮垮的，无端显露出一派慵懒迷人的风情来。玄沧推门进去的时候，正看见她纤细十指里轻轻巧巧捏着一封信件，含着一抹微微笑意抬眼望他。　　“这么快？”　　他看着她不着脂粉也依旧美艳动人的面目，看着她修长身姿在影影绰绰烛火后凭案而立，看她一双美目顾盼流波，怔了一瞬，这才来得及低低应她一声。　　很多年前，从东海龙宫门前对她那一眼万年开始，他一直在想，自己这样丝毫不给自己退路地喜欢上了她，日后一定要娶她为妻，好好地宠爱着她，想到自己余生将要与她一起度过，便心中欢喜得不知东西。可是这一天终于来临，她答应了他，她嫁给了他，看见她如此美妙动人的时候，他却一瞬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只是觉得，和预想中甜蜜的洞房花烛夜，相差甚远。　　他爱她如此，可她变了那么多，他甚至已经不知道该如何与她相处。　　澜轩望着玄沧这样，轻笑出了声：“你何必走到今天这一步？从前做东海的嫡太子多风光，随随便便走个酒席，来来往往的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无趣。”她转过身，就着桌上灯火，把信烧了个干干净净：“所以说，娶了我，也不都是好的。”　　他从来就见不得她这个做作的样子，也听不得她这样阴阳怪气地说话，于是拧了眉走近她，正要说什么，她却睁着盈盈一双眼看着他道：“你猜，我刚刚，确认了什么？”　　不是听说了什么，不是知道了什么，不是查到了什么。　　是确认了什么。　　她如今既然已经重生，之前那些誓死效忠她的人自然重新聚集到她身边来。琅山虽然已经不是她的，可是她那支令人闻风丧胆的百人精锐，早就在她在位时，便从琅山的名单中迁出。那封信，大约就是那支队伍给她传来的不知用作拿捏谁的消息。　　今天这婚宴让他过得很是疲惫，如今与她相处也是累人，比不得从前那样十分轻松了。他自问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不能让她知道的，除却一件事，只是这件事，既不能让天下人知道，也不能让她知道。他懒懒应声：“嗯？”　　澜轩觑着他那副模样，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来，贴近了他，压在他耳边低声道：“你不是玄沧罢？”　　玄沧慢慢低下头来看着倚在他怀中的她，她的笑容便因此更加深刻了几分。她看着他眼中那股不能让人轻易察觉的杀意，散漫地退开，踱步靠着镂花窗，不动声色拉远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真正的九太子玄沧，他早就叫你给吞了，是不是？”她转了转手腕上色泽莹润的玉镯子，用笃定的口吻道：“我说的对不对啊，帝子婴？”　　第一次神魔大战，上古神魔全部飞升失败，除了父神抛弃神格成为堕神进入了极乐之境之外，剩下所有人通通魂飞魄散消失于世。父神的两个儿子，一个主毁灭一个主创造，一个掌地界一个统天界，带着人马打得不可开交你死我活。最终，帝子神龙卫婴与魔祖弋暝同归于尽一道陷入沉睡，那些出生于无爱之纪身为两界领主得力重臣的神魔也几乎全部陷入沉睡寂灭。天界虽然只剩下了一个大将风无痕，可是胜过地界无主，因而占了上风。之后，魔尊印泽临危授命，带着弋暝沉睡之前的最后一道命令统领起地界，再加上后来钰馥宫建立，三界平衡，这才微微扭转了颓势，敢与天界两两对峙多年。　　一战未完，胜负未分，两界之间终有一日要复燃战火，做个了断。弋翟多方周旋查探，这才冒大不韪使用禁术，让卫婴的灵魂离体，在吞噬了东海龙族九太子的魂魄之后，作为玄沧重新出生。卫婴虽然重生，前尘往事通通记起，只是因为他当年是为了牵制弋暝才陷入沉睡，所以为了防止过早惊醒弋暝，他始终没有拿回完整的神格和力量，只能以玄沧的身份行走，秘密帮弋翟周旋。　　偌大的一个天界，除了弋翟、风无痕和一个不完整的帝子神龙，什么都没有。比起地界拥有一个鬼骨神龙、一个魔尊还有若干个上古魔神，天界简直就是个徒有其表虚张声势的空壳子。而且那时，安逸得久了，那些朝臣大多不是弋翟的心腹，整个天界难成大事。　　而地界，必然想尽快一雪前耻。　　他看着外强中干的天界，心中不知有多焦急。　　地界卷土重来的那一日很快。这些年两界小打小闹不少，可是地界却遣人送来了和议的文书，声称可以永不犯天界边境，只愿求娶那位琅山的二少主纳漓兰轩。　　琅山平衡三界，人人敬重，魔界此举显然是为了挑衅。若是天界不同意，便有了开战的理由，若是天界同意，便是打了天界的脸面，天庭里一干老臣纷纷上奏说不能同意，全然不顾天界是否还有一战的能力。九十九重天上，除却弋翟、风无痕及卫婴三人，竟是没人考虑到天界的将来。　　风无痕率先主和，惹老臣们一顿嘲讽。卫婴看着他单膝跪在弋翟面前，神色紧绷，青筋都浮在额头，承受着来自偌大神殿之中所有臣子的嘲讽，只是坚持不起。舍弃一个小小神明，换天界有一个喘息的机会，这是相当划算的买卖。当时玄沧是弋翟极为看重的臣子，只要他站出来响应风无痕，弋翟就可将兰轩送到地界去。　　他们经历过那生死一战，有什么屈辱忍不下去。　　可是他站了出来，在瞬间安静的创世神殿里坚定道：“战！”　　他对弋翟是不容置喙的绝对忠诚，但是在那一刻，他没能舍下兰轩。　　除了风无痕之外无人主和，弋翟下令出兵。他知道弋翟心中并无十足把握，上战场也是自己责任所在。风无痕沦为天界笑柄，出征之时几乎无人送他。他对风无痕心存愧疚，眼看着那人上了战场也不肯原谅他。　　那一战，他几乎丧了一条命，事后才知道，风无痕彻底魂飞魄散了。从前弋暝身边爱将火焱向三界烤了一把火，烤的寸草不生生灵涂炭。龙族布雨发水无效，只能血祭苍穹，龙族经此一役损耗大半，只剩下不足百数的神龙。东海五太子玄洌就是那时站了出来，成为王族里第一个血祭的神龙，不知道与魔界长公主湄姬怎样纠缠了一番，竟让湄姬站了出来阻止了兄长印泽。第二次神魔大战这才停止。　　如果不是这一场变数，天界就彻底完了。　　可是如此，他依旧没有后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这重伤一次，所有一切几乎都要从头来过，他什么都没说，给弋翟行一个大礼，继续帮他筹谋。　　他是为守护弋翟而生的神龙，誓死效忠弋翟。但如今，他也要保全兰轩。　　当初他与兰轩的事情闹到了明面上，弋翟无法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正踌躇该如何决策，他却自请下世永世不得归位。他不能背叛弋翟，却也不能伤害她。　　她绝对是个聪明的姑娘。当时朝堂之上，弋翟权力几乎是被架空的，党羽多攀附老臣，这姑娘不声不响地除掉了幕后的东帝谷晴则，将老臣们打得溃不成军，重新扶稳弋翟的身份，然后动用自己的力量，将余孽铲除了个干干净净，保护弋翟把权力掌握了个稳稳当当。然后在弋翟马上要开始忌惮重臣的时候，宣布丧讯，把孩子都交给了弋翟拿捏，让弋翟对琅山的顾忌重新回到之前最低的状态。　　他归位之后，听到这一堆事，心中百感交集。答应了要保护在自己羽翼之下的小姑娘，竟已如此城府深沉。　　现如今，他站在当初心仪的姑娘面前。她已经成为了他的妻子，在这一室艳红里明媚动人。可他身形虽然笔直，可浑身都在这初冬里发冷。　　她知道了。　　这唯一一件，任谁也不能知道的事情，她知道了。　　既如此，他没什么不敢承认的。他索性大步上前，一把牵制住她，一手将她双手束于身后，一双扼住她纤细脖颈，轻声问道：“你还知道什么？”　　方才旖旎，此刻杀机。　　她依旧笑得美丽得让人心惊：“我还知道，我是将你拯救出无爱之纪的人。你不仅不会杀我，还会带我去见弋翟，让我和你一起，成为他最得力的帮手。”　　天地初开，鸿蒙初辟，万物始于无爱之纪，无情无欲，无念无求，因而天不老，地不荒，万物得以永生不死。　　有多少人羡慕那时的神魔生命永恒，他就有多厌恶那时恒远的生命寂寞。　　在第一次神魔大战兴起之前，他一直处于沉睡状态。思维放空，宛如死去，这是他所认为最好不过的状态，如果不是大战爆发，如果不是弋翟需要，他或许会一直这样沉寂地睡着，等到哪一日或许这世界都毁灭，他也就可以死去。　　可他醒来了。　　并且要一直这样费心算计，生怕一步错、步步错，把天界陷于危机之中，再挽救不回他的主上弋翟。　　而她来了。　　她没有说错，只要她在，他就有勇气面对这无限漫长人世。这世间人万万摩肩接踵，也不过只有她一个能将他自深渊万丈之中拯救。　　所以，她是怎样的，她心里怎样想，都无所谓了。他可以不去看那些。　　他钳着她脖子的手绕到她的后颈，他把她整个人都抱在怀里。　　“小蛇，小蛇……”　　小蛇，我所求的从来都不多。　　这世间我所求不过一死，若注定永生，我希望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