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泽低着头，一句话闷在一口酒里：“不是。”　　不是，不是什么？澜轩笑一笑，打住不提，低头喝酒。　　印泽这才暗暗抬头，瞥了她一眼。　　不是令瑶。　　上古的时候，三界各族还没有那样泾渭分明的划分。天界和地界的主人是一对同胞兄弟，于是两界神魔也都大抵相识。他那时候不爱说话，有时候即使不练功，呆坐着一整天，也不去和别人说笑。这样的特质让令瑶一眼就相中了他，所以他就这么成了令瑶的树洞。　　那个时候的神魔都在无爱之纪，偏偏令瑶不一样。虽然女娲族属于神族，可是和人的关系太过密切，令瑶耳濡目染，再加之对符痕感觉特别，便自诩深谙情爱之道，没人愿意听她胡扯的时候，令瑶就去说给她的树洞听。他听令瑶讲她和符痕的故事，还有那些好像浅显又好像深刻的道理，久而久之，竟也将感情之道懂了个七七八八。他偶尔有一天回了她一句，便被她抓住了不放，再久而久之，他虽对别人依旧不爱说话，可是面对令瑶，他却也开始习惯与她相互讥辩了。　　他懂了感情，所以有些心疼令瑶，日日对符痕永无止境永无回报的追逐，他看着都累，又何况是她。他想令瑶最差也不过就是这样了，可是某一天令瑶没来找他说话，他一打听才知道，令瑶被锁进了神道轮回，要折磨她永生永世不能罢休。　　他想去救她，可是神魔大战在即，他无暇分身。等到一切结束，他再去看，令瑶的皮肉已经被啃噬殆尽，全身都是长好的没长好的正在长的和一边长一边烂的疤痕，有些地方露出了骨头，骨头都是黑的。原本那样好看那样明艳的姑娘被折磨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那张脸根本看不出是一张脸。他传了些功力给她，她才能依靠这法力发出些声音来，他听见她说的是：“带我出去，我杀了他。”　　轮回之中自有规律，她破坏了规律强行脱离轮回，带着一身杀意来到世间。没有人知道这个看不清面目的怪物是谁叫作什么，就都把她叫做无名。她杀念太重，几乎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就将整个世界通通毁灭。印泽放出了无名，自然就做好了承担一切的准备。他等待着毁灭，等来的却是无名死去的消息。符痕用三言两语就轻而易举地害死了她，还一手掐碎了她的心，重新将她扔进轮回。　　这一次，印泽想方设法偷偷进去看她的时候，她好好地站在那里对着她笑。她不再有任何过激的行为，只是聪明地吸取轮回之中的强大力量，使自己不断强大再强大。她在等一个能帮助她的人，能帮到她的机会，印泽的到来为她完成了这两点。她重新成功地离开，然后昂首挺胸面不改色地去往苍茫山，要和符痕决一死战。　　这一战便是三年。印泽其实一点都不担心，因为此时的符痕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她只是像逗猫逗狗一样地逗弄符痕，所以才战了三年之久。等到属下来报此战终了，他撂下笔笑着走出去打算迎接她的时候，来报信的人说，最后赢的人，是卿弥君符痕。　　这一次他没让她等太久。符痕故伎重施将她重新送进神道轮回时，他便出手将她截了出来。他把她那些记忆通通抹掉，本想将她安置在地界，可她神格犹在，气息截然不同，留在地界更加危险，忖度再三，他把她送到了最为鱼龙混杂的异灵界。　　符痕治下的异灵界。　　他不知道符痕这次是否认出了异灵界主城里那个叫作伊画觞的卖酒女子便是令瑶，唯一知道的是，符痕很多次都看见了这姑娘在自家的酒窖外刻着酒杯，但是没有一次对她做过什么。印泽不知是自己对令瑶的封印起了作用，还是符痕只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但是如果以后可以这样两两相忘平安无虞地活下去，也未为不可。　　他觉得他对令瑶可谓是仁至义尽了。　　可惜令瑶这个姑娘，活着的时候爱瞎折腾，死了这么多次还是不长记性。他一个没注意，就听说她把封印给破了，当着符痕的面让符痕抓了个正着。许是想着神道轮回三次都没能锁住令瑶，这次符痕换了个办法，把她封到了琅山的凤浴池里。　　他很想找符痕打一架。他三次救令瑶都是暗中，没人知道救下令瑶是他所为，只以为是令瑶一个人做出那些事情。他眼睁睁看着那个姑娘一点一点变得和以前截然不同，然后被心上人杀三次，最后扭送到凤浴池里。说是净化，其实是毁灭，等到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年之后，世上再无令瑶，只有一颗至净魂珠，由人重新塑造。　　一代英主纳漓雪色横空出世，三界六道无人不服，他毫不犹豫向她礼遇臣服，可是她再也不记得以前与他相伴的那些日子，再也不记得曾经说过的话，再也不记得面前这个人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却一次又一次救她于水火。　　她到死都记不起他。　　他等她的魂珠重新寄于人身，她的长孙纳漓兰姒出世之时，他激动地前去打探，却只听说不是的消息。不过没有很久，那对双生子出世，身上带着令瑶令玭姐妹的魂珠。　　他很早就知道了兰轩，然后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就与她私下见过。　　那个时候，他惊讶地发现，令瑶没有吞噬兰轩，她们两个人和谐地相处在一个身体里，令瑶极为耐心地教导这个丫头，甚至将一身所学倾囊相授。　　成为魂魄的令瑶终于记起了他，笑着和兰轩讲他们以前的事情。他看着兰轩一天一天长大，看着她在雷刑时彻底杀了令瑶，彻底让她解脱，看着她迫不及待回到琅山，只为再早些见到步孚尹，然后看着她再坐在自己面前时，满口都是“步公子”这三个字。　　那个时候他想起了很久之前令瑶给他讲过的道理。　　令瑶让他知道爱，无名让他看见爱，伊画觞让他透彻爱，然后到了最后，他真正地，爱上了兰轩。　　她们并不是一个人，但是一切都顺理成章。有些人是来给你上课的，有些人是要你来爱的。　　因为她找他说了，所以他就听她的发起了第二次神魔大战。他知道那不是好的时机，但他只能用兰轩当时笑眯眯的一句话来麻痹自己。　　“管他呢，就当做是一场试探，看看天界还有什么家底。”　　她利用步孚尹毁了凤族，然后利用他毁了龙族和风无痕，弋翟的亲军，就此变得势单力薄。　　好不容易步孚尹死了，他向天界提亲的时候甚至在想，弋翟那么聪明的人，一定知道将兰轩嫁给他和亲才是最好的处置方法，面子不重要，他一定不会开战的。　　如此，两全其美。　　可是，这一战就在兰轩意料之内的，打起来了。　　兰轩削弱了弋翟的势力，成功上位，借他登上琅山之主的宝座，打压过东帝之后便彻底与地界划分清楚，做天界最有名望的女神尊。　　好手段。　　他等她能来一次地界，可就像当初的令瑶一样，她们在离开之后，死在外面，也没有回来过。　　现在她回来了，却带着龙的味道。　　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　　她甚至到此时还认为，他心中喜欢的是别人。　　也或许，她这样聪明，已经知道他喜欢她，却故意装作不知道。　　他摇晃着酒杯，看着水纹潋滟里映射的地界终年不落的月亮，一字一句道：“你这次来，又是为了做什么？”　　兰轩转了转腕上的镯子，道：“玄沧就是卫婴。”　　他应了一声：“我猜也是。”　　弋翟那样信任，那样有手段那样有头脑的人，也就只有之前的帝子神龙卫婴。　　兰轩笑了笑，继续道：“所以，趁着我现在已经能够接近他们的核心，趁着他们还都不能归位，趁着你那宝贝妹妹湄姬还没能复活风无痕，可以准备准备动手，收拾掉天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