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泽手里晃着酒杯，坐在澜轩对面静静打量着她。其实在以前很多个共饮的日子里，他都会静静地在她看不见不知道的时候静静打量她，像如今这样明目张胆地去看，次数反倒不多。澜轩大方平静地迎接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避。他说：“说说，我心里现在在想什么。”　　澜轩笑道：“你在想，我又在打什么如意算盘。你在想，我又在耍什么阴谋诡计。”　　印泽早就知道她那一双眼睛功力深厚，即便如今，只要她愿意，便可以轻而易举看穿他们的内心，他也并不觉得有多惊奇：“你能猜透我，也能猜透弋翟，不需要我去攻打天界，你也能知道他们的底细。”　　“不一样。”她笑着摇了摇头，“我去猜，只能猜到，然后看着他们日益壮大。可是你去打，我不仅不用费劲去猜，如果幸运，还可以重创天界。”　　她给自己添了一杯酒，看见印泽杯子空了，便顺势为他满上：“我的目的从来就不是作乱，我的目的，是要天界不复存在。”　　印泽颇为讽刺地笑了：“下一步，就是灭亡地界，是不是？”　　澜轩不置可否。　　印泽把手中的酒杯放在小几上，澜轩倒给他的那一杯酒，一口都没有动过：“当初见到你的时候，我总觉得，令瑶在你身边这些年，你不至于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澜轩听闻此语，倒显示出几分兴致来：“为什么？”　　印泽看着她的眼睛深邃幽寂：“因为那个时候，步孚尹的心意，已经在了。”　　澜轩面上的笑意僵滞了。　　她两岁那一年，陵游已经被彼时还叫做魍煞的少年送到了她身边，自那之后直至如今，她身边依旧留存着他曾经为她留下的心意，不随他的死亡而消失。　　澜轩露出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表情来：“这是怎么了，人人见到我，总要自恃与我关系特殊，说出步孚尹来彰显一二。”　　何必呢？　　印泽看着她，唇角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他微微摇了摇头，却只笑而不语。面前这姑娘在所有事上都果断而狠辣，哪怕是对自己也毫不留情，可她唯独在对步孚尹的事上，永远行为幼稚可笑。他听到澜轩出嫁的消息时，头一个反应就是觉得可笑，然后就是一声轻叹。　　何必呢？　　不过是一桩不为世人所容的心意，何必便如此畏瑟惶惑，不管做什么决定，都如此瞻前顾后？　　且不说她心思细密，纵然是当初那个天真无畏的令瑶，也不至于在对符痕时这样犹疑。　　兴许这就是所谓，无知者无畏。　　他不想再和她多说这个话题，便默默起了另一个话头：“如今，湄姬还在要你帮她找人么？”　　澜轩自然不会纠缠不放，便顺势答道：“我左右无事，找就找了，反正也是无用功，天知道风无痕能不能活着回来。”　　印泽手指点着小几上一滴酒水在桌面上不知画着什么：“那你兴许不知道，她已经快凑齐了。”　　澜轩挑眉惊讶道：“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至阴之体，她这样快就凑齐了？”　　印泽表情不变：“你在地府给她开的特权，是不是太大了些？”　　澜轩眯了眯眼。她在地府的掌控范围一向不小，她也向来极其重视自己的羽翼在那边的经营。当初湄姬与她谈及至阴之体的事情，她曾在地府提过几句，说是可以让她去那边选取所用的魂魄。如若她这些年瞒着她安插了自己的人手，还影响到数以万计的人的命格，以图谋自己的事情，那也未免太过。　　再者，湄姬虽然不容小觑，可何至于做出这样大的事，却还未叫她察觉？　　她冷笑了声：“天界是弋翟的天界，风无痕是弋翟的爱将。你的宝贝妹妹上赶着帮人家图谋大业，弋翟自然乐得坐享其成。我的手在地府伸得再长，也不过是在弋翟的手下。如今她事情即将完成，你却来怪罪于我？”　　印泽看着她，一字一句：“你把地府拿下来，攻打天界，我才会觉得不是被人做刀。”　　话已至此，不必多说。澜轩站起身来，冷哼道：“地府内有轮回道，十二部阎王共掌三界生死簿。若不是因为重要至极，天界也不必想方设法从地界拿走它。纵然它原属你地界，如今也被天界变了个七七八八。我经营多年，也不过是借琅山平衡三界的职责之名，才好在其中周转。你如今轻而易举一句话，要我给你拿回来，谈何容易？”　　她拂袖便走，印泽在她身后却不紧不慢。他倒掉了澜轩给他倒的那一杯酒，然后又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了一口这才开口：“你之所以说难，不过是因为你清理了琅山，铸就大错。”　　澜轩止了脚步，身形有些僵硬。她嘴唇抖了抖，却无话反驳。　　她在位期间所做过的最有价值的一件事，便是大刀阔斧地将琅山上下清洗了一遍。琅山经营多年，世家众多，关系错综复杂，利益交错纵横，有些毒瘤早已根深蒂固积毁销骨。她借镜合叛乱之由，肃清了许多心怀不轨的世家，即使是情如至亲的两位长老也未能逃脱死劫，只留下了不二忠臣和有能之士，并且借由护卫中枢不力，剥夺了世家不少权力。世家大劫，再无力威胁中枢，权力高度集中于中枢内廷。她再顺势清洗内廷，琅山毒瘤拔除，根基愈发深厚稳固，再无人敢觊觎。　　这本是于琅山极利的一桩事，她唯一的错处，就是在这之后，未能及时巩固结果，便丧命亡故。　　当时的琅山在内廷整肃之后，还未来得及提拔完全，政治制度未能完善。兰轩离世，女儿被送到异灵界受制于弋翟，兰愔自小只跟随于兰轩，全无统领琅山上下之能。琅山失去发展的大好时机，被弋翟倒打一耙，一时势微，即使后来佩薰能力卓绝，飞快取代了兰愔重掌琅山，将琅山重新光大，可是那时候，已不是最佳的时机。纵然佩薰再有手段，也无法与当初相比，原先琅山手下不少侵入天界的势力，都被弋翟重新扫空。譬如当初兰轩畅通无阻经营多年的地府，在此变之后，势力缩减至原先的一半。　　弋翟好不容易等来了打击琅山的机会，绝不会错过这大好时机，打击完之后多年仔细防备，佩薰发展多年，虽然琅山日益强盛，比当初繁盛更多，可对于天界，再也不能像当初一样。　　若非琅山素来与地界交好，凭此一劫，琅山便该消匿无踪。印泽不在天界尚且清楚，澜轩此番复生之后，又如何能够不知。　　即便是在亡故之前，聪明如她，又如何猜不出来。　　可是，知道是一回事，该如何做，又是另一回事。　　她抬头看了一眼皎白的月亮，回过头去，看着印泽的背影：“琅山能在被削弱的情况下借势发展起来，这是于琅山有利，且能削弱弋翟猜忌之心的两全美事。我宁愿他防我，也不愿他猜我。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既要天亡，何惧此时压迫？”　　**　　澜轩回到赤阶庭的时候，休语出来迎接，在外阁里帮她解了披风，低声与她说道：“今日水君回来得早，里头等了主子好久。”　　澜轩爱理不理地应了应，伸开手由她服侍换上家常的便装：“他说什么没有？”　　休语摇头道：“就是觉得这里奇怪呢。水君来了坐在那里，叫青刃把公文送了些过来批，也不说什么，赤芜进去了几次，除了磨墨奉茶，也没有做什么。”　　休语以为澜轩总得说些什么，却不料她话锋一转，问了一句：“白芙这些日子来了没有？”　　休语愣了愣，这才答道：“她日日早晚请安，一次都没省过。只是赤芜老早吩咐下去，请安的话儿一句都没传进来，无非就是给她个警戒罢了。”　　澜轩唔了一声，与她吩咐道：“你去交代一声，让她以后不用再来了。你再去找人挑几身儿料子，给她裁减了做几身衣裳。”　　休语心里微讶。一个并不让澜轩放在眼里的人，澜轩从前是不会上心的，难得此时却多吩咐了几句。才应了下来，便又听澜轩嘱咐道：“当初赐给她那串珠子，你也问她要来，给她镶在衣服上罢。姑娘家都爱美，哪儿能让她带着那串珠子到处晃悠。”　　休语记下了，引澜轩进去，在门口微一顿足，等赤芜也行了礼出来，便一同出去。　　赤芜低声与休语道：“你说这两人又是怎么了？”　　休语微微一笑：“你都不知道，我哪儿能知道？”　　赤芜表情有些古怪，打了休语一下，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姐姐笑话我呢？”　　休语笑笑，把她揽过来，拍了拍她手背：“主子方才与我嘱咐了几句，你以后别捉弄白芙了，我瞧主子的意思，怕是要用她。”　　赤芜撇了撇嘴：“我也就是想教训教训她，哪儿敢坏主子的事儿啊？”　　休语知道赤芜虽顽皮爱闹，却是个知道轻重的，故此便不再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