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许久没有过这样大型的饮宴，从前静谧安详的九十九重天上此刻热闹酣畅，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神魔之众，皆聚于此。　　澜轩与卫婴一同前来，来时正遇见佩薰，于是二人凑在一起，说了几句话。等澜轩回过头来，卫婴早一个人端着个美酒盈樽，站到云端白玉栏杆前头去了。　　澜轩走近了，这才见着他眉头微皱，朝他目光所向之处一看，便见一遭闹哄哄的魔界部众。魔界人向来饮宴时热闹不已，不像天界一派寡淡的冷清，她虽然喜欢，未必卫婴也乐得那样的氛围。于是她便扯了扯他袖子道：“你在这里看什么呢？我听说你四姐来了，你不去见一见？”　　卫婴回头看她，知道她是想拉自己走，不过横竖今日两界都要相见，一时无端倒也没有什么。于是抬了抬下巴，轻蔑地望着下头那一群黑压压的人：“我方才看见火焱了。”　　这个名字，澜轩倒不陌生，原本也是太古时期的魔神，这么多年留下来，算是地界相当重要的一位人物。两次神魔大战里，这人都让天界头疼不已。尤其是第二次神魔大战，就是他一把火，烧得凡间哀鸿遍野，龙族降水无用，不得已血祭苍穹，自此后龙族元气大伤，再无往日骇人实力，徒留声名尚在。　　当时她去信印泽，还赞过这火焱烧过龙族的一把大火。　　澜轩不奇怪火焱会来。神魔两界许久没有好好地谈一次了，这次借着由头生起了事端，就该好好地了结，否则她会面印泽来这一场，又是为了什么？　　卫婴道：“这火焱心术不正，太古时便臭名远扬，此时前来也不知是又想借机生出什么事端。”他将杯中酒饮尽了，回头来捏澜轩的手：“那火焱与思忆从前有些恩怨，我只担心思忆，会不会遭他什么算计。”　　到底是他的女儿，到底是他的血脉，纵然不能相认，却也不能不认。　　可澜轩却不是一样的念头。　　一个用秘术生下的孩儿，最初的目的只是为了给自己增添砝码，有或无本就没有什么关系。　　她不爱卫婴，又怎会爱他的女儿。　　尤其是，这孩子长得这样像他的父亲，她便更是见都不愿多见。　　于是此时闻言，也不过是颇不在意地微微一笑：“思忆好歹执掌异灵界这些年，该有的手腕头脑还是有的，若这样轻易就遭了算计，那这些年也算作是白过了。”　　卫婴眉宇之间仍有隐忧，澜轩不欲多说，拉着他催他去找东海四公主玄汐说话。临走时回过头向云下瞧了一眼，那人群之中红衣赫赫的男子恰巧显露了出来，抬着嚣张大气的眉眼看上来，向她露出一个张扬的笑来。　　澜轩不动声色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立刻便转过身来，随卫婴离开。　　火焱是极大气张扬的男子，却也不乏有邪魅狂狷之气，故而天界所谓正人君子观之，总觉得是个心术不正之辈。可是澜轩认识他这么多年，倒不这样觉得，从前来往过几次，也还能算得上是说得上几句话。　　不过也仅止于此。　　有人看见火焱一直抬头不知看着什么，脸上那个表情似笑非笑，不知是个什么意思，于是大着胆子上前问了一句。　　火焱回过神来，笑了笑，摆了摆手，衣袖在风里作响。　　“见到一个……”他停了一下，似乎在想要如何形容，然后他想到了一个很贴切的形容，于是又笑了出来，“一个自作聪明的女人。”　　**　　直到饮宴开始，众人落座，澜轩心里依旧还是不踏实。　　临别时火焱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惹得她心里发毛。虽然火焱行事很是放肆，不过他其实很是知道分寸，从来不会冲突大局。澜轩正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才强压住心中那点顾虑，没叫人在如此耳目众多的九十九重天向魔界传信。　　再者，说到底，是她早早向魔界传递了自己的意思，要他们闹起来。如今这样的场面，越是混乱，越是没有规矩，才越叫人好有机可乘。　　况且，今日这样好的机会，也总不会只有她一个人，想要闹出一桩大事来。　　火焱不在座上，不知是去了哪里。澜轩一个人优哉游哉，只等着看印泽给她带来的好戏。　　直至酒至半酣，火焱终于登场，红色衣袍随他快步烈烈飞扬，叫她突然间想起若干年前曾沐浴烈火的那位凤族将军火凤，最后……他最后，是和青鸾一起死了的。　　火焱快步走进，站在大殿正中，向上首玄沧拱手，又向印泽施礼，然后朗声道：“火焱欲求娶异灵界主思忆，还请二君首肯，同意此桩婚事。”　　卫婴闻言，眉头拧成了死紧一个疙瘩，拍案而起：“火焱，你放肆！”　　澜轩抬眼，目光静静落在上首印泽脸上，冷如寒冰，不怒而威。　　火焱看着，几乎要笑了出来，好一个夫唱妇随的戏码，好一个你来我往的场面，他若是旁人，非要为这二人虚假的夫妻情谊、虚假的爱女之心鼓掌喝彩不可。　　思忆与佩薰乃是同辈表亲，二人身份相当，此刻便同坐一席。火焱这样毫不遮掩地求娶思忆，目光就热烈地落在那一席上。佩薰垂落的眸子一刻都没有抬起，手下稳当，一丝惊诧都没有，好像根本没听见似的。思忆原本还在与佩薰说话，此刻叫火焱这样一闹腾，恨不能咬碎了一口银牙，偏生火焱还张扬地大笑着，看着她这一席问她一句：“思忆呐，你愿不愿意嫁我？”　　思忆没说话，气得有些发抖，这男人分明没有看她，在这里是想要闹什么花样。她正要开口，却突然感觉异样，像是有另一个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森凉的，仿佛在逼她做出否定的答案。　　思忆没少和地界打交道，也没少和火焱打过交道，此情此景，心里自然清楚火焱是为了什么。她恨恨站起来，目光不动声色越过火焱，落在火焱的另一侧，另一侧，玄洌正拿着杯盏，与邻桌兄弟同饮，丝毫不看向她的方向。　　这是最后一次了，她想。　　她绕过案几走下去，走到火焱面前，用神力秘密传音给他：“我不会与你真正成婚的。”　　他看着她笑了，然后用同样的方式传音回答她：“巧了，我也是。”　　思忆回过头去，没看玄洌，倒是看向了卫婴与澜轩这一席，抬手一礼，然后转向弋翟，姿态高贵，声音朗朗：“思忆愿嫁，恳请帝君成全。”　　这一次，佩薰抬头了。　　她看着这一对男女的方向，不知是在看着思忆，还是在看着火焱。然后她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意来：“本宫私以为，这样的郎情妾意珠联璧合，是绝顶的佳偶天成。”　　火焱脸上还是一派不正经的浪子模样，目光却兀地尖锐了。　　好啊，好你个佩薰。　　澜轩伸手，压在卫婴的手腕上，阻止了他要上前拒绝的意图。然后她站了起来，看着思忆，一字一句问道：“时至今日，是否我夫妻二人再与你多说什么，你都不肯听了？”　　人尽皆知，思忆是他们的女儿，可偏生这一桩旧情，谁都不能提到明面上相认。思忆的终身大事，若非要有名义上的父母之命，到底也轮不上他们。故而这一句话，可谓是最后一言。　　思忆打小便心疼母亲，可是母亲总不与她亲近。她原先以为是母亲知道自己不能长寿，故而早早与她意绝，可澜轩复生之后，她根本找不到一点她疼爱她的证据。这样的亲情，就像是因为血脉而巩固的枷锁。她的母亲用这样的方式捆绑着她，让她与自己喜欢的人分离，去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情。　　她从来就不是她的女儿，只是她的棋子。　　玄洌，就是压垮她苦苦维持母女之间脆弱关联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对澜轩道：“我心意已决，无意更改。”　　她身后火焱笑了，看着澜轩的目光很是得意，充斥着讽刺的意味。　　思忆突然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原来不受人控制的感觉是这样自由。相比于对她，澜轩对于佩薰的上心，更像是一个母亲对于女儿的作为，而不仅仅只是培养继任者的认真。佩薰在她身边永远带着一副微笑紧盯着她向她提出各种各样要求的模样，只是澜轩对她掌控的延续而已。　　她不想再忍受了。　　到这一刻，她宣布反抗，从此后才好迎接真正的自由。　　她心里得意，前所未有的喜悦冲击了一切，她隐约里又感觉到了那道目光，只是那目光从焦虑和迫切变为了失望和冷清，然后在一瞬之间隐没在脑后。　　佩薰仪态端庄看着这一切，从头到尾目不转睛，没有露出过一次失态。这就是她比思忆更得澜轩心意的原因，她更像澜轩，一张脸面从来不露出真实的想法。比如此刻，在神魔两界联姻成功达成，众人都祝贺这一对新人时，她也和旁人一样，鼓着掌微笑注视。　　就好像，几天之前她去魔界时，那个拦下她说喜欢她的男人，此时没有与旁人喜结连理一样。　　她低声对旁边人道：“表哥，开心一点。”　　思忆空荡的席位后，简雪衣隐在黑暗里，微微扯动嘴角。　　“我没什么不开心的。”他说。　　他打小看顾长大的姑娘此刻终于觅得夫婿，他没有什么不开心的。　　只是，也没什么开心的。　　佩薰没有回头，闻言也不过是笑而不语，她低头看着满桌佳肴，突然之间就没有了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