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轩自嫁入四方水域,行事便不再像以前那样风风火火,她懒于应付与人交往,赤阶庭便常年都冷冷清清,恰恰却成全了澜轩开始喜静的意思。 可是这一日赤阶庭却少见的变得有些忙碌起来。赤芜和休语亲自去膳房挑选了茶点端进房间,对座上那个一身胭脂色宫装的妙龄女子施了常礼笑道:“小主子有几日没来了,今日可要小住一晚再走?” 澜轩嫁人已逾近百年,可是一直没有子嗣。能让赤阶庭上上下下喊一声“小主子”的,只有当年佩薰生下的那个孩子忘忧。 当年佩薰产子,澜轩曾前去相见,本该由佩薰作为母亲开启孩子的灵智,却被佩薰拜托给澜轩完成。澜轩给孩子开了灵智之后,佩薰当即伏在榻上行了大礼,请求澜轩代为教养这个孩子。 当初佩薰做下这个决定的时候异常冷静,像她以往身为琅山之主做任何事情一样,沉稳得不能叫任何人看轻:“佩薰说一句难听话,还请姨母不要怪罪。思忆虽是姨母的孩子,到底不曾在身边教养,小小年纪交托出去历练了这些年,心性恐怕早非我们所愿,论情分也是不亲近的。可是这个孩子不一样,她是我亲生,有血脉之缘,未来无论如何,都不会对琅山有害。而姨母孤身在龙族,有她作为倚仗,再加之教养之恩,日后也不至于与琅山日益生疏。再者,佩薰斗胆猜想,姨母并不愿有四方水君的子嗣。” 她问:“你如何放心我?” 佩薰道:“姨母忘了,雪衣表兄就很不错,况且,您曾在人间教导过原邈。” 她想起那个曾经没有因任何利益驱使教导过的孩子,她虽然阴谋不断,可是却教导他一生光明磊落,阳谋可用,阴损不得。 看来他是做到了。 一段话,有理有据,没有任何可以使澜轩拒绝的理由。 于是这个孩子便开始在琅山和赤阶庭两边恩养,虽然有澜轩教导,却也并没有疏忽了平日里和母亲的相处,只是轮起亲疏,到底比不得和澜轩了。佩薰对此倒是毫不在意,其实细细算起来,她唯一所做的一件稍许温情的故事,也不过只是为她的孩子取了一个名字。 忘忧。 愿她即使无法逃离世间百般灾厄困苦,也可以心性纯良,一生平安喜乐。 忘忧原本还时常在赤阶庭小住,后来被佩薰带领着下了界,也开始了在人间的筹谋,回赤阶庭的日子就比从前少了。今日跑了回来,一进门就叫赤芜,赤芜穿着回廊迎了出来,劈头就听见她问珅主在不在。 珅主这个称呼其实有些微妙。原本历任宫主死后,便从封号里抽出一个字来如此称呼,性质大抵与谥号有些相似。可是澜轩一朝复生,琅山又早已换过两位主君,这称呼就有些难办。还是琅山先在人前称呼珅主,改之以示尊敬之意,这才让四面八方的人都叫起来。后来澜轩封了南海的公主,又嫁给了四方水君,这就方便了称呼,只是琅山中人人前人后依旧称呼珅主,叫人时时刻刻都得记着,这个无根无据莫名其妙的公主名头背后站着的,是整个琅山。 可是忘忧不一样,她是中枢嫡系。正如佩薰称呼澜轩为姨母,她原本应当叫一句姨奶奶,可是澜轩不乐意,于是最后还是叫了珅主,可是这两字间的亲昵,自然与别人不同。 忘忧自小被澜轩看顾着,赤芜又在澜轩身边侍奉,对这位小主子的口味一清二楚,奉上的一桌茶点各个都是忘忧的心头好。忘忧拿了一指长的玉夹子夹着吃点心,问赤芜道:“珅主不爱在外头应酬,天界也没去几次,那回我去了一趟,过南天门的时候鸑鷟将军还问过我一句,我说珅主一切都好。怎么今日我来,珅主倒出去了这么久也没回来?” 赤芜听着她提到了鸑鷟,脸上的笑容一点也没有崩坏,因为知道忘忧不知内情原本是无意提起,所以干脆直接拿话带过:“鸑鷟将军镇守南天门,原先主子去与他说过两句话,劳他一直惦念着。小主子今日是来得不巧,主子一年里头出去那几回,恰巧今日让你赶上一回。” 忘忧喝了一口休语倒给她的琼花酿:“那怎么二位姑姑都没跟着?身边若要有个人服侍,可不就抓了瞎了。” 赤芜笑了:“颂意跟着呢,近卫营里也有女孩子。如今主子左不过去几个亲近的友人家里,都是碧瓦金檐的,谁家敢薄待了。” 忘忧哦了一声,低下头去吃点心,不说话了。澜轩做了四方水域的女主人,府上的内务也就都交了过来,休语沉默寡言,但是办事却有条有理,于是大大小小的琐事,澜轩都放心交托。如今进来见过忘忧,伺候了一阵,也就退下去忙公事了。赤芜觑着忘忧的脸色,压低了声音:“小主子兴致不高,可是在人间遇上什么烦难了?” 忘忧手里的玉夹子立刻夹碎了一块糕点,赤芜便立刻笑了出来:“要我猜猜,是不是人间那个陆公子,又惹了小主子不快?” 忘忧干脆把玉夹子往盘子里一扔,声音也不自觉提高了不少:“陆探微算个什么东西,也只得让姑姑你拿来取笑我!” 赤芜笑了,没有答话,倒是门外有声音传了进来:“你这一日日的喜怒无常,除了那位陆公子,还有谁能让人拿去取笑你?” 忘忧闻声便立即站了起来,赤芜快步出去迎了,接了澜轩自行取下的披风搭在了里间的架子上,又去取澜轩家里常穿的那些宽松的衣裙来给澜轩换。澜轩淡淡应了忘忧的见礼,便也走到里间屏风里换衣裳,忘忧跟进去帮她,低着头闷闷地不说话。 “怎么了?”澜轩觉得有趣,“那位陆公子撞破南墙了没有啊?” 忘忧在人间和陆探微牵扯的那些事情,澜轩虽不问,但也不是不知道。再加之忘忧时常来问,故而还算是清楚。只是她不愿意去管这些小儿女家的事情,你来我往的,见多了,也就不怪了。 只是那位陆公子,鞍前马后追寻的,可不是忘忧。 忘忧第一次对她提到陆探微的时候说:“陆探微那个瞎了眼的,只知道贺兰姑娘长,贺兰姑娘短的,人家贺兰姑娘和她喜欢的人两情相悦,不知道他去凑什么热闹,总有一天撞破了南墙,才得知道错了。” 澜轩当初听到这一句,也不过付之一笑。小孩子家之间的戏语,最多几十年便知道分晓,忘忧初入尘世,难免觉得新奇。人世间最难以捉摸的就是感情,她那一笑,说不好也是笑那句“两情相悦”。 说起来多容易但能做到多难的四个字啊。 她都不屑挂在嘴边。 于是这位陆公子,从此成为了她打趣忘忧的对象。 可是原本以为和以前忘忧见过的无数凡人一样转眼即过的,忘忧却自此在她面前频频提起,她这才想到,哦,她险些忘了,忘忧再聪明,处事再周到,也不过是个小姑娘罢了。 忘忧听到以往听到了不知多少次的打趣,却不像以往每一次听到这句话那样炸毛了,她扯着澜轩的袖子,一下又一下地捋着那些不存在的褶子,低声说:“贺兰繁缕和安阳诩成婚了。” 贺兰繁缕,就是陆探微一直以来求而不得的那个姑娘,安阳诩,就是与贺兰繁缕一直同生共死的那位良人。澜轩听忘忧说了很多遍,这两个人终成眷属,她其实早已经料到,于是如今听闻,也不过淡淡嗯了一声。 忘忧停滞了一下,再开口却有了些艰涩:“可是陆探微他为什么撞破了南墙还是不肯回头呢?” 她听到那两人成婚的消息,却犹豫要不要立刻去找他,让下属去探了一探,得到的消息却是,他和旁人成了爱侣。 世间事奥妙无穷,其乐无穷,其苦……也无穷。 澜轩看着她,低低叹了一口气。 世上哪有什么南墙可撞。他不回头,就是不回头,他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可这样简单的道理,却不能这样教给忘忧。 澜轩捏了捏她的肩膀:“你母亲给你取了忘忧这个名字,由人日日叫出来提醒你,你都听了快百年,怎么还是记不住?” 她说:“你爱一个人没有错,可是因为他,你已经把自己丢掉了,你已经不记得,忘忧之前,你姓纳漓。” 她说:“爱是一个人的事,得失寸心知,与旁人无关。不论是单恋还是相爱,都不要成为他的阻碍。” 她说:“也莫要让那人,成为你的阻碍。” 忘忧抬头看着她,泪眼婆娑。 她知道忘忧明白了。 这是她教的孩子,爱恨都光明磊落,霁月清风,没有什么要深藏于心的晦暗,所有一切都大大方方。 我爱你不惧天地指责,同样舍弃也绝不拖泥带水。 我这一腔感情干干净净,任何人都不容指责。 也不与任何人相干。 就像很多年前,她也有一位人前光芒万丈的长姐,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挑出她的错处,她天生就该登临绝顶,成为琅山之主。她曾恨她的长姐,但是她的长姐却早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对她说过:“你何必因为步公子做过什么对他耿耿于怀?即便是你为他做的任何事,也从不曾与他有关啊。” 她那时年幼,心高气盛,这样一句夹杂在勾心斗角里的拌嘴,并没有让她听进去。 直到某一日,她看到思忆,已经不再是她记忆中和想象里的模样。 那些作为一个母亲应当带给孩子的爱与教诲,她没有办法送给一个早已离心了的陌生的女儿,那就只有全数加倍地送给面前的这个孩子。 希望她记得。 希望她明白。 希望她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