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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思无邪

敕旨却是替去詹事府四品以上官员,四品以下余者仍按风不动,最意外者,当属替去了崔相太子詹事一职,新任詹事乃政事堂门下长官侍中,同为宰辅的王弘靖大人。    萧令明再度入宫上表谢罪谢恩出来之际,两脚虚浮,一时心如芒刺,所担忧者成真,东宫失猿,祸及林木,萧令明不由松了松冠缨,那远游冠压得他难以透气--    这顶冠确是时时压得他如吴牛喘月。    思及此,萧令明手底一滞,望着石砖上自己狭长影子,无声冷笑,随即将那冠缨又紧了几分,且再次正头冠,步伐冉冉,朝东宫走去。    待行至东宫附近,不远处却是一脉喜气,武德殿前人头攒动,迎来送往,萧令明侧眸看了半日,一旁有人已下阶笑迎道:    “殿下回来了?”    “武德殿是怎么回事?”萧令明漫不经心问道,目光却未偏移,这人答道:“魏王新迁武德殿,想必那些人是为贺魏王乔迁之喜。”    “什么?”萧令明骤然转过身来,顿时呆住,眼前人分明从不曾见过,虽满面盈透笑意,却莫名惹他不快,萧令明微蹙眉头,疑道:“你是何人?孤为何未见过你?张岱呢?”    “回殿下,张岱已离京,臣是陛下为殿下新指总管,臣宋牙拜见殿下。”这人说罢,忽郑重行叩拜大礼,萧令明心内大惊,愣怔半日,方问道:“为何孤不知此事?张岱何时走的?”    宋牙垂目答道:“因陛下单下旨给张总管,言其年老而昏聩,已不宜总理青宫事务,是以命其归故里,往日罪责一概既往不咎。殿下进宫没几时,张总管便离了东宫,想必此刻,当已出京畿……”    “给孤备马!”萧令明不及他说完,拂袖而去。    芳草连天,碧侵古道,老总管将驴子拴在别亭的栏杆之上,掏出一水壶来,默默啜饮两口,忽闻身后马蹄声动,待他转身眯起昏花双眼定睛努力分辩之际,渐渐看清那一队轻骑所载为何人,忙踉跄上前迎去:    “殿下!殿下!”    萧令明翻身而下,挥手呵退随行两人,连连疾行几步,一把托起张岱,这方惊觉老总管一双手粗糙如古树之皮,磨砺日久,清凌凌一股痛便自他心头剐蹭而过。    “阿翁,”太子声音已然走样,一双眼目忍得通红,犹似自语,犹似无赖小儿,“孤不让你走……”    不意殿下竟忽如稚子,张岱何曾见过他这等模样,两道浑浊老泪顿时滚滚而下,跪地垂泪道:“老臣一时糊涂,给殿下招祸,如今老臣再不能伺候殿下了,殿下保重自己,待殿下践祚之日,老臣便是死也瞑目……”    萧令明缓缓将他扶起,并未言语,只是温柔摩挲他手,张岱呜呜咽咽不住,萧令明轻声开口:“阿翁老了,如今回去颐养天年,至少能得善终,当好过于东宫随孤战兢度日,孤替阿翁欢喜。”    “殿下……”张岱再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老臣有万死之罪,牵累殿下了,老臣死不足惜,只是殿下孤苦,老臣走的不安……”    乍闻“孤苦”一语,萧令明鼻间猛地狠狠作酸,却扬手拂去张岱肩头浮灰,一笑道:“不是阿翁的错,孤前来,只是想起,自孤记事,便由阿翁一手照料,阿翁为了孤,甚至去学女红,亲自给孤做鞋,宫人们为此偷笑阿翁许久,孤幼年生病,唯有阿翁抱着孤成夜不眠,孤来,”太子顿了顿,方接言继续,“是想同阿翁道一声谢,阿翁知道,孤向来不愿亏欠别人。”    说罢掏出一钱袋,置于张岱掌间,低低道,“阿翁,孤也做回俗人,送你些钱财,不为别的,你拿此置两亩薄田,盖几间新屋,四下再植些修竹红梅,未必不得人间佳处,如遇难事,想法子让人来告知孤,孤这个储君,虽一向做的不好看,但力所能及者,总能帮衬阿翁几分的。”    张岱听得越发如剖心肝,抬起为浊泪模糊的双眼,泣血道:“殿下仁慈太过,纵从不亏欠他人,却是他人总亏欠殿下,老臣再劝殿下一回,殿下将为明君,非万事皆可作仁慈心。”    “孤知道了,”太子萧令明依旧像往常一般温和笑应,“愿阿翁岁晚田园,安度余生,归燕识故巢,阿翁,去罢。”他知自己此生要不得短衣匹马,看射猛虎,亦饮不得野田清水,把酒桑麻,独有巍巍宫阙,深深宫阙而已,而眼前晴翠,眼前老苍,他不忍再看,便慢慢转过身去,不顾身后老人再度郑重跪倒,最后一次朝主君行之大礼。    张岱解开毛驴,默默遮袖擦拭干净泪水,双唇蠕动,似欲要再吐言语,却终只是轻轻冲毛驴低声道:“走了,走了……”    长风当空,萧太子峨冠岌岌,广袖惕惕,他在听闻耳畔哒哒蹄声渐远,乃至最终消逝不可复闻的一刻,终扶柱阖目,缓缓落下两行泪来。    于东宫前,却见魏王逶迤而来,萧令明本懒得敷衍,佯做不察,正欲提步上阶,不意魏王唤道:“臣见过殿下。”萧令明只得回身笑道,“二弟自何处来?”    萧佑明暗暗打量太子两眼,见他眼角犹存残泪痕迹,脑中略转了转,心内一哂,面上尽管陪笑而已:“前一阵延康坊走水,臣的府邸烧得不成样子,蒙陛下恩赐,命臣暂居武德殿,臣倒有幸同殿下作了近邻。”    “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孤恭喜二弟。”萧令明已听得齿冷心寒,虚礼几句便进得府来。    若依本朝制度,魏王既已行过冠礼娶妻封王,须去国就藩。皇帝庶长子楚王萧佶明早于青龙三十五年方行冠礼,便奉命之官离京,赴任蕲州都督,太子仍记彼时皇帝对哥哥说“父子之情,岂不欲常相见耶?但家国事殊,须出作藩屏。”然魏王特例,朝廷内外众目昭彰,天子绝口不提之藩,且命魏王上朝参政,封地达二十州之多,又无须之官,而楚王不过区区八州,因吴王年幼,封赏未定,魏王每月所领库物,甚至有逾皇太子,无论自何种角度观摩,魏王已是本朝立国来地位最显赫皇子毫无可疑。    杨柳依依,东风正盛,萧令明想到此处,却只觉酸风射眸,心内郁郁,无心眼前春色,正思忖詹事府一干正官不日即同自己会晤,天子既替去了崔、郑等几大家族所出属官,然四品以上,又能换作何人? 萧令明往前行了几步,忽有一样东西直坠脚底,险些扑砸至他身上,还未看清是何物件,已有宫人慌慌张张奔来,忙叩头认罪:    “殿下,可曾伤到了殿下?”    萧令明低首一看,不过一断线纸鸢,皱眉道:“怎么回事?”    宫人支支吾吾,不敢应话,萧令明本已不豫,此刻便无甚好颜色:“不说?你且回家去罢。”这宫人未曾见主君动怒至此,忙伏地不起道:“是叶良娣兴致忽起,本在园中放的,不想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不知怎的,一头扎了下来。”    萧令明闻言,俯身捡起那纸鸢,撇下宫人不提,径直朝簌簌所居处走去,惊得那宫人忙起身相随,一路请罪不断。    太子却毫无反应,甫一进来,怀中便撞来一人,萧令明不禁退后两步,待看清果真是簌簌,见她满头是汗,却仍如未出阁的少女般梳着垂挂髻,两侧饰满珠翠花钿,不由皱眉扫一眼早纷纷跪作一片的宫人:    “谁将她装扮成如此模样?”    一时自是无人敢应声,簌簌因上回忽遭训斥,太子不复她来时和善,此刻已是呆住,察觉旁侧有人轻轻拽她衣袖,方大梦初醒般盈盈跪倒细声道:“回殿下,是妾让她们给梳的头,下一回再也不敢了。”    她瞬间记起这几日教导,此刻垂眸不语,静待发落。    萧令明见她珠翠花钿已然因跑动而歪斜,松散不齐,看上去又甚是可笑,然举止分明于谨礼中流转几分娇怯,似知收敛,再一想她初来乍到时模样,心底不知是何滋味,遂先入阁道:    “你进来,孤有话问你。”    簌簌听得他语气似又耐烦,别过脸看看教习宫人,那略年长的宫人满目鼓励,簌簌方起身跟了进来。    因朱窗大开,有日影落在屏风,凤尾便一飒一飒晃映其上,萧令明微作打量,见她此处布置仍如最初,不过帐子上缀了花球,他撩衣而坐,示意她走上前来:    “离孤近些。”    簌簌便往前又挪几步,却久不闻萧令明言语,不禁抬头去看:他目光越过自己,投向窗外一处,目中沉沉,眉宇轻蹙,不知在看些什么,又在想些什么,簌簌小声唤他:“殿下?”    “嗯”萧令明竟即刻应了,随即调转回目光,“你近日学了什么,说给孤听听。”他手中把玩纸鸢,似笑非笑看着簌簌。    少女便顶着摇摇欲坠的花钿,一板一眼答道:“殿下吩咐的,妾都学了。”    萧令明一笑,扬手便将纸鸢掷向她怀中,簌簌反应极为敏捷,不偏不倚接住抱稳,却看愣了太子一瞬,旋又笑道:“你学得好啊,孤险些被它砸头。倘孤破了相……”说着忽记起两年前同阿蛮的一桩旧事,便随手端起案上一盏茶遮袖饮了,入口一片凉意,遂复又放下,看向簌簌道:    “孤来你这里,连杯热茶也讨不到,你这是忌恨上孤了?去,你亲自给孤奉茶。”    “哎!”簌簌忙忙应了声,转身便走,萧令明被她这声“哎”惹得短促笑出一声,疑心她这是酒栈里跑堂伙计么?    他相候无聊,无意见长案上放有两册书,信步走上前去,翻了一翻,不过一本《诗》同一本乐府,正是他所布置功课,一旁漆匣则放了一沓所习大字,萧令明随意挑出两张,垂目上下扫掠,略觉惊诧,翻至底层,是前人原帖。    簌簌奉茶而来,毕恭毕敬举至与双眉齐平递与太子:“请殿下用茶。”萧令明接过,遮袖再饮时抬眸瞥见簌簌定定望着自己,哼笑一声:“是不是近日学了举案齐眉的典故?”簌簌摇头,以示不清,却道:“殿下喝茶时也好看,殿下的手……”说着忽耳根红透,想起教习者所谓“宜静而庄”语,便咬唇噤口。    萧令明见她一下拘束至此,轻咳两声,将茶放下,漫声肃然道:“知道谨守言行是好事,孤不管你过往,如今在东宫绝不惯得你放肆,”他忽起身,虽是看向四下,却距她极近,低声说,“别害怕,眼下就你我两人,倒无须这般拘谨。”    他温热气息直朝面上拂来,簌簌嗅到那股不知名目清香,心头突然跳得极快,不由微微攥了攥衣角,探头见太子朝书案走去,心中纳罕,很快他折返回来坐定,手中多了两本书。    “会背几首了?”萧令明问道,“倘你用心听话,能背上几首,今日的事孤不再罚你。”    簌簌闻言连连点头,伸出一根手指来。    “一首?”萧令明皱眉,不想簌簌鼓着两腮摇了摇头:“不是,殿下,妾已经能背一百首了。”    萧令明这方仔细辨她神情,道:“天资愚笨些孤不会计较,倘言而不实,可是罪加一等。”    簌簌便指着他手中《诗》说:“前一百首妾真的会了,殿下不信的话,妾这就背给殿下听。”说着不等萧令明发话,自顾脆生生背诵起来,萧令明听她果真流利,一气不歇,待她背了几十首下去,便扬手制止了,笑道:    “孺子可教,你记性不坏,只是背了这半晌,可知自己背的都是什么?”    簌簌偏头苦想,神情可爱可怜至极,犹如被夫子难倒的学生,萧令明无声一笑,已道:“你心性未收,学得虽快,缺的则是根基,不过一知半解倒也无妨,你又不拿它来考功名,罢了,今日的事,就此了结。孤让你读书,不过是想让你静心养性。”    “殿下,人的心,为什么要安安静静的?”簌簌因见他容色和煦,便将所谓教诲忘到天外,忍不住问道,萧令明好笑道:“像你这样心里长草便是好了?”    簌簌微撇了撇嘴,正入萧令明眼中,他只是静静看她,春生惧秋死,夕悚复朝惕,那不过是他,而眼前少女,实乃春水方生,明星有烂,他于是低首看了看手中书,想起亘古圣人最初的那一句:    诗三百,曰思无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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