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的书吏、杂役,原本应该是三十多人,多一张嘴吃饭就多一份开支,盖龙管钱,就大幅裁减人员,县衙的服务完全跟不上,门子和书吏还要兼职开道、抬轿、传递书信公文,颇为寒碜。
宴子宾对这事也是有些意见的,几次催促盖龙配齐人员,盖龙也是阳奉阴违,拖拖拉拉,这回想来是为了敷衍县令,所以把偷了鸡的田明亮弄进了衙门。
田明亮不太理解的是,为何米脂县的人,宁愿出去逃荒,宁愿投军上战场卖命,也不愿意去衙门当差,得一口饱饭、一个立身之处。
在二十一世纪,公务员可不是受歧视的职业啊,很多小地方,那可都是争着抢着去考的啊,几百人竞争一个职位的情况也是司空见惯!
当然,之前吴毅也曾解释过,衙役是下人,祖上都是以此为耻的。
但是,从李定安他们对他的态度,也不难看出,衙门里哪怕是一个杂役,还是比较受尊重的啊,他并没觉得自己就低人一等了啊。
他只能感叹,真是搞不懂古人怎么想的,嘴上说杂役和书吏是下人,各种瞧不起,行动上却还是如此敬畏。
关于下一步怎么办,田明亮是毫无头绪。税肯定是收不上来了,按照艾主簿的说法,几天之后所谓的府尊老爷就要来督办了,兴许县衙里从县令到杂役都难以过关。
不过,正所谓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自己一个小喽啰,了不起被开除,再谋出路。
胡思乱想一通,下半夜,田明亮睡着了,睡得很沉。
不知睡了多久,田明亮被满屋子的肉香馋醒了,同时听到了男人的谈话声。
田明亮穿好衣服,来到堂屋,便见屋里多了两个壮年男子,均是人高马大,头戴方巾,身着袄子、棉裤,脚蹬黑色布靴,胸前印着一个“驿”字,看来是驿卒的制服,这两个男子应该都是驿卒。
院子里还栓着一匹骏马,比县衙的马更壮实,马鞍锃光瓦亮,颇为气派。
堂屋的桌上,已经摆了一桌菜,有鸡、鸭、鱼,还有干菜和咸菜,主食是面条、馒头。
有些奇怪的是,那些饭菜都不是完整的一份,看上去是剩菜剩饭。
见田明亮出来,李定安笑呵呵迎上来,把田明亮往上座请:“官爷,草民家贫,没什么招待您。犬子从驿站带了些剩饭剩菜回来,只能勉强果腹,多有不敬,万望海涵!”
“大爷您真的太客气了!”田明亮有些馋了,不好意思道,“您是长辈,叫我小田就行了,不然我真不习惯!”
李定安正色道:“那可不能坏了规矩。给官爷介绍一下,此乃犬子李岩,十九岁,过完年就二十了。这位系昨日提起的李鸿基,乃草民堂侄,犬子进银川驿,全靠鸿基举荐。”
田明亮仔细打量一番,这李鸿基蓄着胡须,有些老成,目光如炬,似曾相识,不好辨别年龄,但应该在三十岁以上。
李岩面白无须,脸上还有三分稚气,倒是有青年该有的朝气,同时还有几分书生气。
“幸会!幸会!在下米脂县衙书吏田明亮,多有打搅!”田明亮客气地拱手打招呼。
李鸿基心直口快,从胸前掏出三串铜钱,递给田明亮道:“方才叔父已告知在下,兄台此番前来,是有公务在身。鸿基平素忙于驿站杂务,很少回家,赋税一事还劳烦兄台亲自前来,多有不敬!”
“兄台言重了!”田明亮接过三串铜钱,随意揣进胸前,目测每串得有七八百个铜钱,猜测应该就是三贯吧。
李鸿基向李定安和田明亮作揖,告辞道:“叔父,兄台,在下已有两月不曾归家,碰巧贱内今日生辰,在下就此告辞!”
“后会有期!”田明亮回礼。
“我送一下哥哥!”李岩起身,送李鸿基离去。
回到屋内,田明亮和李定安父子开始吃饭,李定安突然发问:“岩娃子,此次回来,黄来儿怎地没骑马?”
“啊……呃……”李岩吞吞吐吐说着,不无防备地看了田明亮一眼。显然,他有什么事瞒着他父亲了,碍于田明亮这个外人在场,他好像不太想说。
李定安倒不避讳田明亮在场,严厉地说:“堂堂男子汉,说话遮遮掩掩做甚?”
李岩面色有些尴尬,弦外有声道:“父亲,没什么!您还让不让田兄吃饭呢?”
“岩娃子,自打你和黄来儿一进门,为父就发现不对劲,以往每次返家,黄来儿必会骑着那匹高头大马,你老实交代,今日到底怎么回事?”李定安不知是没听出儿子的暗示,还是不避讳田明亮这个外人在此,逼问道。
李岩被逼无奈,面露痛苦之色,缓缓解释道:“父亲,一切都瞒不过您的法眼!昨日晚间,驿丞寻了个不是,将鸿基兄裁撤了。”
“黄来儿进驿站三年有余,是驿站的老江湖。你才进半年,资历尚浅,全靠黄来儿照应。你都没被裁,黄来儿倒被裁了,实在蹊跷!”李定安皱眉思索着,“老实交代,是否原本要裁的是你?”
李岩神色慌张,激动地解释道:“不错,信件是儿子丢失的!鸿基兄坚持说,他就两口人,丢了差事好讨生活。而我尚未成家,家有老父无依无靠,不能丢了这份差事!驿丞审问时,鸿基兄一口咬定是他丢了信件,实则替儿子受过!”
李定安一脸颓然,浑身颤抖,旁如无人,痛心疾首斥责道:“一人做事一人当,黄来儿举荐你进驿站讨口饭吃,你倒好,让有恩于你的人代你受过!你让为父归西之后,如何向你三伯父、三伯母交代啊!?”
“父亲,孩儿知道错了!然,孩儿实在拗不过鸿基兄,现木已成舟,孩儿也别无他法啊!”李岩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显得很痛苦,“孩儿已经决定,往后孩儿所得,均给鸿基兄七成!”
李定安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一些,叹息道:“你还不了解黄来儿吗?以他的脾气,会要你一分一厘?”
李定安教训儿子,旁如无人,田明亮草草吃了点东西,匆匆告辞而去。
田明亮大约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满脑子是李鸿基那坚毅的面庞。这家伙,还真是个够义气的人啊!此刻,他只感觉怀中的铜钱是那么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