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寂阔空间,任何细小的声音都会被悄然放大。加上史大富这一声尖利的惨叫,混合四面八方传来的空灵疾划,恍如漠上乍起的风暴卷带飞沙,鬼哭狼嚎般的,入耳甚是森寒可怖。 “有暗器!” 叶寻辨得出,这是连时的声音。可她眼睛尚无法完全恢复,看到的只有黑与白交织过后的斑驳光点。 且一睁眼,眼周都像是有针在戳,很疼。 出于武人的惯性,逐影即便闭着眼,也能及时提刀,隔开侵绕自身的一切危机。 “走开!”当阔刀碰上尖刃,他拨开史大富,迅速飞身至前,挡去射来的飞片。 叶寻手中没有可用的器具,也就只靠还算敏捷的步法来躲避。重生之后,这身体确实大不如前。原本神魂相斥,习不得武,可她偏要尝试。多年来,幸而有老鬼从旁提点,才能不至于成个废人。 可到底是别人的身体,想要回到之前的状态,难。 “公子当心!”暗器太过密集,像流不尽的沙。一个不慎,叶寻的手臂便被划破数道。 紧接着,小腿、肩膀,只要动作略有迟疑,步步受阻。 史大富连中几下,躲在逐影与叶寻之间,早就承受不住地直嗷嗷。“我要死啦,我是不是要死在这儿啦——” “你闭嘴!”逐影劈开直冲面门的暗器,刀身急转,乒乒乓乓扫一块清净地。想借此与叶寻换个位置,刚有停顿,左右两旁就有新的飞来补上。 “哇呀呀,不行,前面还有好多!”史大富蜷蜷身抱着伤处大叫,“退后,要往后退啊——” 叶寻双臂麻木,气息也开始不均匀。刚退出半步,一枚金灿灿的黄叶就对着她脖颈飞来。她眸色一凛,迅疾旋身去躲。不料,露了后背在外。 反正又不是没体会过疼痛的滋味,叶寻眉头动了动,已经做好再得一窟窿的准备。 “叮——”的一声,月形银刃脱手,画一道无比流畅的弧,诡异地,在叶寻身前旋转一圈,继而稳当回到连时手中。 他娘的,这种情况下英雄救美,太……要老命了! 然后,叶寻侧眸,平静而淡定的看了他一眼,很难得,没有说话。 当然,连时也没有。 叶寻在想:此刻的他或许只当是顺手。若记着之前对他的轻薄,没拿刀将自己剁吧了,都是他仁慈! 敛回神,趁着逐影飞护在前的间隙,叶寻揉了揉发痛的眼睛,“为什么还不停?” 史大富躬着腰子蹦跶,“我不知道啊!” “那你怎么知道要往后退?”叶寻随口道一句,凌光流转,掠过燃灯的墙壁。 说是墙,其实就是天然生成的石块,经人工草草打磨过后堆砌在此。也不知用的什么技法,千百道窄口纵横石间,排列成网格状,如千百双眯起的眼睛。 单寥寥扫过,叶寻就觉视线昏花,头脑晕胀得厉害。 逐影好像也撑不住了。另一边的主仆俩,原就有伤在身,几番抵挡之下,身法明显慢钝下来。而那只暴躁的“红鱼”也中了几镖,别说跃龙门了,如此下去,给他一道槛都不太容易过。 “怎么样?”见叶寻避过攻势,史大富拔高音量道:“要不我们再退点儿,那边像是有门?” 叶寻没应,渐渐眯起双睑。 像是毫无章法的网格,迷蒙之中,现出堆叠的四叶纹路,进而如同一个黑色风车,在光影下飞速旋转开。 越转越快,越来越模糊。 叶寻阖眸,投出手中细针,正对石壁窄口。“叮当”一声过后,弹射来的薄片顿如暴雨,疯狂而无止境。 四相配五行,一三对西东。中星为灵,启格成兴。上九下一,左三右七。① 细针再次飞出,叶寻道:“逐影,去!” 顺着她指引的位置,逐影腾身越过泄不尽的金黄铜片,以巨石为基,提刀,发力,插入阵眼中兴之位。 同一时刻,连时与洪余各攻一方。只听几声“咔咔咔”的连续巨响,三方石壁犹如风烛残年的老者,慢慢地停止流换,继而魂断气散,一点点的闭上了眼睛。 逐影舒口气,“娘的,可算是消停!” 满地卷屈的三瓣铜片,薄如蝉翼,勾画着极细的叶脉纹路。叶寻捡起一片,借着墙壁上的灯火摸了摸。 确实很薄,也很滑,细线就像天蚕丝那样细密,却实实在在的是铜制的。 “很厉害的暗器!”她抬头,沿石壁望向高处。 与石壁上的大体齐整有所不同,雕磨着鹰爪的石洞上方,嶙峋山石错落堆叠,像一双双伸展开的鬼手,由上而下,给人以深处妖兽腹心的错觉。 而令叶寻感到疑惑的是,环视一周,她也没想明白:如此布置,机关在哪?又是怎么突然启动的? “啊——疼!要命了,要死了。”史大富趴在巨石上,逐影素来不分轻重,从他后腰拔出铜叶时,面无起伏,就跟随手从路边掐下一片嫩枝一样轻松容易。 也难怪史大富能叫的那样惨烈。 “下手当心些,他跟你不一样。”说着,叶寻看了一眼凝神研究阵眼的连时,拨弄起铜叶朝着史大富走了过去,“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嘶……”他皱缩着圆脸,两只小眼里全是新鲜的泪。 “知道啊。”史大富舔了一下因为嚎叫而干裂不已的唇瓣,痛苦道,“这一看,就像是我大哥藏宝贝的地方嘛!” “你是说……”叶寻抿唇微顿,方低声道:“这地方是莫窟楼,对吗?” 在叶寻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背对他们的连时与洪余,几乎是同一时间的转过身来。 被逐影粗鲁对待,史大富觉得自己半截身子都要废掉。半晌的自我缓解,才点头:“应该……是吧?” 应该是,而不是“是的”、“当然”。凭着叶寻对史大富的了解,若不是在刻意隐瞒,就可以理解为:史家私藏珍宝的莫窟楼,他并不太清楚。又或者,他只听说过而不曾亲见过。 叶寻四向环视,除了石头,看到的就还是石头,实难相信,这样的地方,会跟莫窟楼重合。 传说中的莫窟楼,是由史大俊手里建立起来的,历时不久。外人皆传,内里私藏品类过万。可因其自始至终未曾现世,价值至今难以估算。 不过传说仅是传说,没人确定消息的真假。大多有兴趣的人私下讨论过,也就没太当回事。 真真假假,也都不重要了。叶寻自己也像是毫无兴趣似的,就着一块空地坐下去,并没有进一步求证的意思。 只立在一侧连时,目光如夹带冰刀细针,定而直视着叫痛呻.吟的史大富。 史大富再愚钝,也知这两道目光不正常,像是遇上食人的猛兽,只要张开血盆大口,就能将他咬碎成渣。对上这样的目光,他皮再厚,也不免心头发毛。 连时问:“你是史家人?” 史大富不敢不答,也不想回答,苦兮兮地揪住叶寻的衣角道,“叶、叶公子,我们出去……” “叶?”连时眉头微动,转而又将注意移在叶寻身上,“涿月山庄,涂山居士?” “原来本公子名号这么响啊?幸会幸会。”叶寻笑着挑了挑眼尾。 连时还未做回应,后方站着的那条暴脾气的鱼,拔刀就往她身上挥。 叶寻忙将史大富的手给拨下去,揪住逐影挡在身前,很无奈,“我又怎么得罪你了?” 洪余不答,杀气腾腾的瞪着叶寻。 “别这么暴躁嘛,做人得平和。”叶寻尽量表现出自己无害,温笑着安抚道:“你看看,本公子方才救了你主子,接下来,或许、可能还会再救你们任何一个。都一条船上了,动刀动枪的多见外!” 逐影:…… 连时道:“回来。” 洪余明显不情不愿,最后还是迫于无奈地退了几步,“哼!” 确认没有生命威胁,叶寻暗吐口浊气,“你能不能看好这位,一言不合就上手,很吓人的!” 连时并不理她,自然也不会有责备洪余的意思。 史大富拽拽叶寻的衣角,“咱走吧,他们……”实在太凶。 “急什么,赶着投胎吗?”叶寻撇嘴,摸着脖子上已经凝干的血块,不紧不慢地靠向石壁。 “我……害怕。”史大富使劲缩缩脖子:“看起阴森森的,鬼知道知道还会碰见什么。进来了不想出去的定是傻子!” 叶寻百无聊赖地抛掷着手中铜叶,笑问,“那,你可知方位?” “不知,但是……”史大富道:“这是后山,往西就是别院后门,沿着这个方向,定然能找到出口的。等回去了,我再也不要来这里,受罪。嘶……疼疼疼。”一激动扯了伤口,他忙咬牙捂紧。 铜叶落入掌心,叶寻漠然紧握,看着史大富,道:“可我现在,只想做个傻子!” 语毕,史大富正在想她此言何意,那枚叶片便离了手、伴随着清脆的空中短划,原本无缝闭合的石墙乍然一颤。紧接着,像是突来的滚滚闷雷,随着墙体的缓慢旋转而遍传整个石窟。 “这里有门?”逐影拍一把史大富,“你到底来没来过,不是往西回的吗,这怎么回事?” “我……”一问三不知的史大富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啊!” 叶寻没有吭声,率先提步跨了进去。漆黑的甬道,因石门的大开,火光诡异燃起,无声照亮了脚下的路。 连时是在叶寻之后走进去的,逐影带着史大富落在后方。连时看一眼哼哼唧唧的史大富,沉嗓有意压低,问,“叶居士先前到过这里?” 连个“是否”都不加,有这么问人的?叶寻转眸,灰瞳暗沉,如雨后朦胧起雾的湿润山林。 良久,她回道:“没有。” “没有?”连时轻嗤,“缘何依我看,叶居士知道的好像还不少。” “哦?何以见得?”叶寻放缓脚步,白袍虽沾染上血迹,却依然挡不住一身的月风清影。 连时薄唇轻启:“处处见得。” “唉,大家彼此彼此嘛。”叶寻面上不显异色,只眉眼浅弯,笑不达底道:“你不也一样吗?尊贵的宣王殿下?” 连时脚步倏然一顿,右手不自觉覆上刀柄。 …… 说起宣王,有关他的传言就多了去了。而流传最广也是最久的,便是他年少莽撞,开罪燕帝被罚往南境戍守一事。 十一年了,驱逐南蛮,平定三郡,宣王连时可谓是风头无两、军功赫赫。可是,好容易到了得胜回城的那天,一不受封,二无奖赏,被当今皇帝一纸圣令下来,又给收了兵权。 干干净净的,半点儿不剩。 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起码还有个宣王的名号在,即便常在南境,回了城也无人敢怠慢他。 可好好的一个亲王,为何平白无故的到这种地方来,就又是另一件糟心事儿了…… 当日,宣王领旨谢恩,便平静地去安排大军城外候命。岂料,林中扎营的木桩头一次打下去,竟诡异地戳出来一截断手。 都是战场上下来的,谁还没见过血腥。众兵卒也只惊了一瞬,便在上报衙门同时,重新择选另外一处。 倒霉就倒霉在这儿:军队几次三番的倒腾下来,营帐没扎成几顶,先零零碎碎的挖出一堆肢体零件。残肢断臂的经仵作们细致拼接,好家伙,两个半人! 案子一出,衙门不敢懈怠。可最后不知何故,彻夜追查三月余,个个弄得焦头烂额,却仍旧毫无进展。 久不破案,城中人心惶惶。这时候,无事闲散在府的宣王殿下,就莫名其的接到了另外一道旨意:协助府衙,务必尽早破案。 …… 在此遇上连时,叶寻猜着,为的应该还是这个棘手的案子。可具体是怎么让他盯上史家别院的,就不得而知了。 她只知道,现在,眼下,她被连时盯得很不舒服。 “别这么紧张。”叶寻故作轻松地摆摆手,“宣王殿下于南境赫赫威名,双刃钩月取了不知多少南楚敌将的头颅,本公子若是连这个都不知,才更稀奇的吧?” 连时静默,不言。 “不信啊?”叶寻抬手,尽量作一副真诚又无辜的模样,“我对天发誓,不管殿下要做什么,我都没有半点儿兴趣,也不会有,绝对不会!” “我看,并不。”山中阵法乃她亲设,无意落入莫窟楼,处处受制。连时自然不会信她。 不过,他放在刀柄上的手,最后还是慢慢地收了回去。毕竟走出莫窟楼,她还有点儿用处。 沉吟片刻,连时道:“说罢,什么条件?” “条件?”叶寻一愣。 不过再往深处想想,她重生之后,以商立足于大燕,在外声名一言难尽,确不乏重利薄情、喜兴奇特之辞。连时能以商家惯用的思维来揣摩她话中深意,倒也勉强算是无可厚非吧? 叶寻毫不在意地单挑右眼,“怎么,封口的,还是想做交易?” “封口倒不必。”连时道。 叶寻嘴角狠抽。当然不必,他要真想封口,一刀劈了就是,何必来与她说一堆子废话? 连时直白而简单道:“你想要什么?” 没有原因的保密,并不会让任何人放下戒备。尤其是对连时来说。 话都说到这里,为自己辩解就是多余。反正连时这人一贯如此,认准了她不会是自己人,就不可能会客气。 所以,眼下的叶寻就很识趣了。顺着他递出的“半根藤蔓”,乐呵呵地就往上蹭。 “那就太多了。”她一本正经地托着下颌思酌片刻,又道:“不过呢,在殿下这里,本公子就不忍多做为难了,这样吧……” 直觉告诉连时,接下来叶寻的话,定然欠抽到极致。 果不其然,她目含微波,笑得轻浮又浪荡,“我就要你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