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天来得比别的地都要早,十一月的边境已经有了寒意。夜里寒意更浓,为了驱寒,玉水关中也早早地烧起了炭火,又为守夜的兵士煮了热腾腾的羊肉汤。伙房给议事的将军也送去了一锅,小兵端着汤进了门,有心说几句好听的讨赏,却见厅中人人一脸凝重,气氛沉重得可怕。小兵瞧着势头不对,放下羊肉汤后便退出去了。 “军中情报竟出了错?” “等等,如今到底是真的是情报有误,还是顾杉和判断出错,尚未有结果呢!” “那小兵还说三千精兵忽然变得手无搏鸡之力……” 殿内争论不断,陈明坐在主位上,额上青筋跳个不停。 “先歇会儿吧,诸位喝点羊肉汤,暖暖身子。” 陈明挥挥手,让卫兵来给众人分汤,自己却一个人出了门,独自走到楼台右侧的栏杆处。楼台后是边境的玉水城,楼台前三里外的是大雍的玉水关,望着黄昏下的边境,陈明倚在栏上,低低地叹了口气。 他是玉水关的守将,年前才上任,对边境其实还没有那么熟悉。不料那些边陲小国竟然又组成了五邦盟、举兵来犯,于是朝廷派遣曾击溃外族敌兵的顾杉和出征,陈明顺势奉他为主将。如今顾杉和失踪,主将的职责,又重新落到了他身上。 “将军,这里风大,还是进去喝碗羊肉汤、暖暖身子吧。”一名心腹卫兵走来,请陈明去烧了炭火的殿中休息。 摆摆手,陈明心中怅然,望着远方的关口:“不必了,在这里吹吹风,脑子会清醒些。” 心腹不再进劝,退后几步,在陈明身后一射之地守着。 距离顾杉和领兵攻打五邦盟驻扎地的那天,至今已有数日时间。那天两名士兵骑快马冲出重围、赶回玉水关报信,没想到,士兵被抬入营中没多久,其中一个就咽气了,剩下一个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身上有箭伤,伤势颇重。 有这两名士兵拼死报信,众人才知道顾杉和中了埋伏,但当陈明带着援军到达战场后,战事已经结束,敌兵大胜而归,现场就只剩一片死寂。尸山血海中,连一个喘气的也没有。大雍最英勇的将军,还有麾下的三千精兵,竟在短短半个时辰间被外族彻底击溃,主将不知所踪。 陈明当机立断,留下一名百夫长和一队士兵在现场打扫战场,然后派出一队人四处搜索,希望能找到顾杉和或者侥幸存活的兵将。自己则反身回城,急着要见唯一存活的报信士兵,想问个究竟。 想到这里,陈明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他万万没想到,那士兵竟然是伍成。伍老将军嘱他照顾好这个来军中历练的小孙子,陈明自问已是尽心尽力、面面俱到,从来不敢派他到危险的前线,生怕他会出事,没想到,却是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意外。 他完全不知道伍成是怎么混进那三千精兵里的,也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跑到战场上去。三千精兵,只有他一个人回来了,却带着满身的伤,军医用药吊着,让他短时间内保持清醒,方便问话。 伍成因为高烧导致整个人都迷糊不清,连带着口供也是断断续续、支离破碎,众人只能从中整合出几个信息。第一,士兵不知道为什么中毒了;第二,军中情报有误;第三,下手的是久未露面的姜罗人。 “姜罗人……我真是看不透这些姜罗人。你说,他们到底是想干什么?”怕伍成熬不过去,陈明早前已经派人将伍成送回京去,让他回伍家休养。 听陈明正喃喃说着,心腹没有回答,他知道,陈明是说给自己听的,并不需要其他人的回应。 “报!” 天渐渐地黑了,风越来越大,陈明呼出一口热气。转身正想离开的时候,正好看见一名士兵急冲冲地跑上城楼。 “陆百夫长回报,战场打扫完毕,没有找到活口。未能确定身份者不计其数,完整尸体共三百二十三具,其中、其中……”士兵喘着粗气,急促地报告着:“郑副将亦在其中。” 郑副将是顾杉和身旁多年的得力助手,他没了,那顾杉和呢? 三千精兵,尽数屠戮,尸山血海中竟然只有三百二十三具完整的尸体,陈明心神大震,脚下一踉跄:“郑副将去了……”扶着栏杆,陈明涩声道:“顾将军呢?” “兄弟们翻遍了附近的山头,都没有发现任何踪迹。现场只找到顾将军的随身物品,还有一点盔甲的碎片……” 说是随身物品,其实彼此都心知肚明。那些东西,大概就是顾杉和最后的遗物了。 啪。 栏杆被硬生生地掰下了小半。 “备马!派人马回京报告军情,八百里加急!”丢掉手中的木块,陈明暴怒,大步走出:“传令下去,从此刻开始,军中一级戒备。违令者,斩!” “是!” 玉水关气氛紧张,紧闭关口,除了往京城报信的骑兵,关口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过去。骑兵骑着关中脚程最快的骏马,日夜兼程,一路上累死了好几匹马,又重新再驿站换了骏马,如此赶急,才堪堪在三日后的黄昏到达京城。 军情传入御书房,明哲望着那一纸书信,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 “姜罗人在呼然河中下毒,明显是有备而来。”兵部尚书立于下首,面色凝重:“五邦盟除了姜罗之外,其余四国都位于呼然河的下游,呼然河水有毒,除了那三千精兵中毒,那四国人民恐怕也难逃厄运……” 为了胜利,竟置连数十万百姓性命于不顾。 一拍案,桌上的物事震了几震,明哲怒气勃发:“姜罗人果然狠毒!” 又一大臣出列,慎重开口:“如此看来,姜罗人未必真心是想与其余四国结盟。根据军情,五邦盟驻扎地的敌兵都有中毒迹象,说明姜罗应是将其余四国当成了诱饵和弃子……” 姜罗的目的,从来都不是与五邦盟一同战胜大雍。 “利用四国,坑杀大雍将士,然后……称霸天下!” 砰! 上好的白玉纸镇磕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放肆、简直放肆!”摔了桌上的纸镇,白皙的脸庞上多了一层怒意,明哲猛然站起:“区区蛮夷小国,不过是用了些下三滥手段,何德何能称霸天下?” 兵部尚书长长一揖,口中说着:“皇上息怒。” 姜罗势力范围不足大雍百分之一,人口也远远少于大雍。然而姜罗立国于险地,土地不算肥沃,说不上是什么好地方,但易守难攻,多年来,也没有哪方势力想不开要去啃这块没有肉的硬骨头。如此小国,实在没有与大雍长时间抗衡的力量。 “莫不是以为缩在那山城里头便能一世无忧了?胆敢兴兵来犯,就应做好被我大雍铁骑踏平的准备!” “恳请皇上派兵,荡平塞外!” 呼出一口浊气,明哲端起桌上幸存的茶盏,浅浅地抿了一口。深呼吸几次,在书房中来回踱步,如此几次,才稍稍冷静下来:“此事还需从长计议。”眉头一皱:“方才军情中,是否有一句,说顾将军……”刚才怒火上涌,只见姜罗下毒坑杀大雍将士,其余消息只草草看过。如今冷静下来,明哲重新拿起军情细看。 三千精兵,完整且能辨认出身份的尸体,只有三百二十三具。 “皇上。”小福子低着头走向前,强忍泪水:“顾将军的遗物,已经在殿外了……”在那片尸山血海中,没能找到顾杉和,只在一片血泊中,拾到了他贴身的物事。 一个小包袱被放在托盘上呈了上来,拆开灰蓝色的布包,里头放着一套男子衣袍,上头又搁着几片生锈的盔甲碎片,最顶上还放着一个染血的平安符。 小小的平安符缠着红线,上面写着一个娟秀的“顾”字。 先皇尚未夺得天下之时,明哲与顾杉和便已经私交甚笃。两人算是年纪相仿,年少时也常能聊到一块去,即便撇除开明月的因素,两人之间关系也比别人来得密切。后来明哲登基,两人虽未能如年少般时时把酒言欢,但少时情谊不灭,虽为君臣,亦是同侪。 铁马将军,赫赫威名,但最后也只得一杯黄土、一座衣冠冢。 “正之……” 这便是战场,这便是军人。 轻抚过锈迹斑斑的盔甲碎片,年轻的帝皇缓缓地抬起头,闭上眼睛,百般心思流转。良久,才长呼出一口气,低头朝小福子挥了挥手:“去吧,送去给长公主。”声音微颤,透着万分的疲惫。 站在京中最高的塔顶上,放眼望去,尽是大雍的锦绣江山。繁华盛世,每寸土地都有先辈烈士的血汗。大雍子民不会辜负将士们的牺牲,将跟随先辈的脚步,继续守护万里山河。 “荡平塞外,令英魂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