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场上的悲鸣顺着风声传入宫中，穿过回廊，穿过门帘，一路散开。　　　　“长公主！”　　　　小福子只唤了一声，便再也说不下去了。他年纪尚小，脸上也藏不住事，眼皮子也忒浅了。一眨眼，便兜不住眼泪，眼泪像滚滚的流水一样涌出，瞬间就打湿了身上的太监常服。泪水将深蓝色的料子染成了更深的藏青色，如同鲜血将褐色的土地浇灌成更浓重的黑红。　　　　“干什么呢……”　　　　明月跌跌撞撞地从殿中走出，远远地就望见小福子手上捧着一个灰蓝色物事。她倚在房柱边，想向前多走几步，想看清托盘上的东西，想看，却又不敢看。就这么站着，执拗地保持着距离。　　　　“一大清早的来本宫这鬼哭狼嚎什么……”见小福子捧着托盘向前走了几步，距离更近、明月越来越能看清那灰蓝色布包的全貌了，她又惊又怒：“赶快滚回你伺候的地去，本宫还好好的，你来本宫这里哭什么，莫不是哭……”一个“丧”字来头嘴边，滚了几下，又消失了。　　　　宫中隐隐地响起了抽泣声。　　　　“干什么！”　　　　愤怒地一把将桌上的东西扫到地上，瓷白的茶盏与隔壁放着的青色瓷瓶都摔个了粉碎。明月身子一软，险些便要倒在那些碎片上。小宫女眼明手快地上前搀扶，明月喃喃地说着：“这是干什么呀……”　　　　像是早就料到这样的情景，明哲派了个御前侍卫与小福子同往。见小福子一句话都没能说出口，侍卫只得走前一步，将小福子手上的托盘递到明月面前：“长公主节哀。”　　　　递到明月面前的托盘上，有一个小小的灰蓝色包袱。　　　　“这是谁的包袱呀？”　　　　轻抚着破旧的灰蓝色布包，明月低低地问着：“送到我这里做什么呀……”指尖划过略显粗糙的布料，交叠着的布块散开了，露出里面的东西。一个染血的土黄色平安符静静地躺在里头，明月轻轻地捡起它，摩挲着上头写着的小字。　　　　泪水静静地砸在平安符上，晕开了厚重的墨迹。　　　　“五邦盟的驻扎地里，没有找到顾将军的……”侍卫不忍地别过了头：“只在营门前的地上找到了这些。”　　　　看着手里小小的平安符，明月忽然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夜晚。那是顾杉和第一次随军的前一个晚上，那夜天朗气清，夜空上甚至还有繁星点点，两人就坐在屋顶上吹风，一坐就是一个时辰。　　　　“我明天就要随军出发了。”　　　　那时候的顾杉和还是个弱冠少年，初次随军，心中难免也有些忐忑。然而，少年人尊严与傲气不允许他将软弱宣之于口，只能状似无意地随口吐出一句。见明月没有回应，顾杉和眼神暗了暗，便抬头看着夜空，假装在寻找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　　　　凉风飒飒，吹响了满树的绿叶。　　　　“你明天就要随军出发了。”良久，明月才开口，她将脑袋靠在身旁少年尚未长开的肩膀上，小声地问着：“阿杉，你怕不怕？”　　　　少年闻言立刻挺直了腰背，又马上意识到了什么。故意将肩膀斜着放低了，好让身边的姑娘靠得舒服些：“我、我自然是不怕的。男子汉大丈夫，就要沙场杀敌、保家卫国，才能对得住身后千千万万的百姓。”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铿锵有力。　　　　“这样啊……”　　　　兴许是有些冷了，小姑娘抽了抽鼻子，裹紧了身上不甚厚实的袍子：“可是，我有点怕。”　　　　少年愣住了。　　　　“我们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分开最多没有超过……”小姑娘认真地掰着手指数着：“三天？”两家是邻居，几个小辈多的是聚在一起的时日：“叔伯他们一出门便是好几个月，听说有些已经好几年没回过来了……如果你也要去这么久，怎么办？”　　　　寒风呜呜地吹着，似是为即将到来的分离作别。　　　　解开身上的外袍，少年将袍子撩起一角，明月马上就顺势钻了进去。袍子不大，却也能恰好裹住两人。两人一同缩在顾杉和的袍子里，依偎着相互取暖。　　　　“都说军中很苦，行军更苦。闲时只得没滋没味的大锅饭，什么地瓜叶子、花生藤、随便什么菜叶子往锅里一丢便是。若是战事吃紧，便连大锅饭都没了，只得几个粗粮饼子，就配着凉水吃下去……”小姑娘瑟缩着，靠在少年的臂弯中：“阿杉，你若是饿着了、冻着了，怎么办？”　　　　少年笨拙地拍拍小姑娘的脑袋，安慰着说：“不会的，军中粮草充裕，不会让我们饿着的。再说了，没有饭吃的士兵可打不了仗，饿着睡，也不能饿着将士们……”　　　　“这样啊……”　　　　认真地点了点头，小姑娘似是放心了许多。过了一会儿，她又抬起头来，问道：“那，要是你受伤了，怎么办？”　　　　少年也被问住了，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平日练兵时，磕磕碰碰已是常事，更何况战场上刀剑无眼，受点伤也是正常的。　　　　察觉到了少年的迟疑，小姑娘泫然欲泣。　　　　“不会的！”看见小姑娘的泪眼，少年堂皇地保证着，又手忙脚乱地拿帕子给她擦脸：“我那么厉害，肯定不会受伤的！肯定不会！”　　　　“可我还是怕！”小姑娘埋首痛哭。　　　　眼看着泪水渐渐沾湿衣袍，少年更慌张了，一时间，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我、我……你别哭啊！”想伸手给她拭泪，指腹刚触碰到小姑娘的脸颊，又马上收回了手，仿佛是怕被滚烫的热泪灼伤了一般。　　　　“我怕死了！”小姑娘哭得满脸通红，脸颊被泪水浸得邹巴巴的，看着像只丑丑的小猴子：“你就是个傻子，也不会照顾自己。万一在外面受伤了、没有人照顾你，你可怎么办呀……”　　　　被冠上了“傻子”的名头，少年挠挠头，也不恼。　　　　趴着哭了好一会儿，小姑娘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突然抬起头，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事，粗鲁地塞到少年手里：“你给我好好收着它，要是弄丢了，我跟你没完！”　　　　少年摊开手心，手心里放着一个穿了红线土黄色的平安符，上头用娟秀的字体写了一个小小的“顾”字，墨迹尤新。　　　　“你记住了没有！”　　　　小姑娘凶巴巴的，少年揉了揉她的脑袋，却不由得笑了，好声好气地回答着：“好，我记住了。”　　　　树叶沙沙作响，一如十年后的今天。　　　　将破旧的平安符紧握在手心中，然后凑到心脏的位置，明月长公主泪流满面，缓缓跪倒在地：“你说你记住的了……”　　　　兜兜转转，平安符又回到了原主手中。可是你呢，你为什么没有回来？　　　　你答应过我的，怎么能食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