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的晚上，方家围着炭火炉吃饭。小火炉上咕噜噜煮着豆腐白菜。

豆腐点得老，白菜手撕成大块，蘸着汤汁，浑身的寒气都被驱散了。

程妈忙得很，一边给两个孩子夹菜，一边留意炭火烧得旺不旺。

方时夹了一筷子红烧肉，哄得程妈眉开眼笑。她觉得孩子爱吃自己的菜，是作为母亲的一大享受。

相较之下，方雨就没那么无肉不欢了。她的勺子净往豆腐里伸。

京城的豆腐可不比南方豆腐软嫩，程妈怕孩子尝不惯北方口味，一个劲把生煎往方雨碗里摞。

“时崽，什么时候去上班？”程妈边吃边问方时。

方时呼哧呼哧咽下嘴里的烫豆腐，“明儿个一早。”

“远不远，今天是走着去的吧？走了多久？”

“五十多分钟。”方时说得很轻松。

程妈听完就皱了眉，“明天你老实坐公交，来回也就几毛钱。你要嫌公交闷，就骑家里的自行车。”

方家小院里停着辆二八大杠。程妈每天照顾老黄牛似的给车保养。

“那破车除了您谁能骑。你往左边梗，它往右边斜。跟十面埋伏似的。”方时小声嘀咕。

“你一路骑，收废铁大爷跟你后头一路捡。俩月过去，人家自己就组装出一辆自行车了。”方雨也跟着帮腔。

两人在那部自行车上，都经历过挥之不去的惨败。

唯独程素琴爱惜得紧。

她最爱在两个小孩面前提的，就是追忆方爸还活着的时候，车铃叮叮当一响，方爸在一众同学起哄下，载着程妈去游免费的枫叶山。

恰同学少年，别提多风华正茂了。

所以当胡同里收废铁的李爷，每天路过，盯着那辆瘫痪车，长吁短叹之际。程妈都会出面把他嘘走。

方雨评价说这叫有情饮水饱。

方时也说：“如果我后座上，也坐着像妈当年那么漂亮的女同学，我能一路骑到塔克拉玛干。”

“瞎起哄。”程妈白了儿子一眼，笑眼盈盈，不逊当年。

一家人说笑间，把满桌菜吃了个六七分。

方时跟方雨正争最后一块老豆腐的归属时，程妈不知从什么地方，献宝似的拿出半瓶黄酒。

一人倒上一杯。

“能驱寒辟邪，补血暖胃的。”程妈连哄带骗地让两个孩子喝下去。

方时一口闷下，在心中祈愿酒里没泡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自家酿的黄酒，口感略微有些杂质。但比外头兑水的酒要烈上几分。

方时喝得满头大汗，一转脸，方雨也因酒意红了眼圈。

“姐，你怎么突然从浦江回来了。”方时想起来自己还不清楚方雨归家的缘由。

“下岗了。”方雨抢来了豆腐，一边吹气一边说得云淡风轻。

方时愣了一下，继而想起：九二年前后，沪市乃至三角洲地带是有过那么一次下岗潮。

只是此次事件发生在经济发达地区，工厂淘汰下来的工人很快就被售货员、钟点工、个体经营之类的岗位吸收了。

没有造成像东北下岗潮一样的集体伤痕。

但时代的一粒沙，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

方雨比方时大一岁多，两人都是打小没了爹。

方时更惨一点，两世凑不出一套爹妈。

程素琴在编织袋厂的工作无力供养两个大学生。

所以方雨一读完中学，就从四九城的护城河，一路漂流到了浦江。

在浦江，被一家纺织厂打捞上岸，光荣地成了一名纺织女工。

方时的大学四方轿，是方爸遗产、程素琴、方雨、和他本人勤工俭学一起抬起来的。

程妈不在意：“下岗就下岗，就留在四九城。时崽也在城里工作了，你也往城里盘算下。你在浦江，妈老不放心。”

方时没说话，热气氤氲中，他滋生了不同的想法。

……

酒足饭饱，洗盏更酌。

方雨想趁着下雪，去胡同里转一圈。方时义不容辞地提出作陪。

走出院门，刚好遇上斜对角家，卖炒货的胡奶奶收摊归来。

方雨瞧见了，使劲儿朝胡奶奶招手。

“奶奶，下雪天怎么还出来啊，生意可好？”

斜对门的平屋，住着摆炒货摊的胡家老人。方时和方雨打小没少吃这个院的南瓜子。

胡奶奶眯着老花眼，抻着脖子瞅了瞅方雨。方雨见状，拉起对方满是皱纹的手，蹭在自己的脸上。

“我呀，小雨。”

“哎呀，雨妞儿！什么时候回的家！”胡奶奶混浊的眼珠顿时云开见明。

她的眼神已经看不大清方雨的模样了，但她的心还记得。

“剩的最后一点炒花生了。我给你俩装一把。拿去当零食！我和我家那口子牙也不好，这零嘴还是你们年轻人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