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草地上铺了块粗布，一齐坐在上面谈天。丫鬟婆子摆好清茶、糕点，便远远走开，不再打扰了。整个园子里只他们三人小声交谈。　　　　“哎，你看，亭子那有个男人。”章凌站起来活动身子，走到水边，却遥遥望见，西边的水心亭子里，站着个男人，手里拿着块板子，似乎在写画什么。　　　　毓秀脸色一沉，不知哪个没眼色的奴才，跑过来了！　　　　钱真真与宋荷雨也好奇去看，她们从没看见过男人出现在毓秀面前。　　　　“哎呀，我马上叫人把他赶出去，别扰了咱们的兴致。”毓秀十分在意男女大防，此刻脸上早已飘来两朵红云，她顾忌着姐妹，只道怕坏了雅兴。　　　　毓秀正准备去找出去躲懒的丫鬟婆子，谁知那男人似有察觉，远远望向毓秀的方向。　　　　“呀！”毓秀感觉到对方的视线，赶忙躲避。幸亏园内有12座石头雕刻的十二生肖，毓秀近处寻了座猴像，掩耳盗铃般躲了起来。　　　　“哈哈，瞧你这怂样！”钱真真哈哈大笑，活脱脱一个女土匪的样子。她冲着亭子招手，毫不顾忌。　　　　亭子里站着的原来是最近修缮房屋的工匠，不是别人，正是带着眼镜的青年。青年眯着眼睛瞧，好半天才分辨出桃树底下站着人。不过也仅限于此了，这距离，他只能看到大概的轮廓，男女是分不出来的。因为囊中羞愧，青年鼻子上架的眼镜，其装饰意义远远大于了实用意义。　　　　青年琢磨了琢磨，他拱手鞠了鞠躬。他是知道，府里的老爷守旧，最喜好老一套的东西。天知道，这种东西早该随着王朝被推翻，埋进坟墓里！尽管心里这么想，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青年还是竭力遵循着府内的这套陈规，并在心里安慰自己道：能屈能伸才是真正的大丈夫。　　　　“他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咱们让他过来吧。看看他在做什么。”章凌直看毓秀，满脸的调笑。　　　　“拿着的东西像是画板，刚才可能在画画。”宋荷雨推测道，她的哥哥也有一套东西，她也见人画过。说罢，她顿了顿，见毓秀不答话，又道：“咱们叫他过来吧，毓秀，你不是好奇西洋画吗？说不定可以他画的就是。”　　　　毓秀还不说话，用手抠着猴子背后的坑洼，她是很想亲眼见一见西洋画，但传统的家庭环境早已禁锢住她的双脚。　　　　钱真真看这样子不管三七二十一，走向亭子，将人带了过来。有人替自己做了决定，毓秀暗松了口气，她不再藏着，脚蹭着地面，慢慢走了出来。　　　　眼镜青年终于看清了人，眼前站着四位妙龄少女，三位穿着时髦，穿着旗袍洋装；一位穿着宽大的短衫长裙，手里拿着帕子，虽面容姣好，却被衣裳拖累，显出一脸倦容，没有生气。青年暗自惋惜，猜测这位就是魏家的小姐了。他再行了一礼，立在一旁专心充起了木头，他不擅与女人交谈，手心里攥着一把汗。　　　　在青年打量他的同时，毓秀四人也悄悄观察着他。青年身材颀长，面色白净，虽一身破衫，但举止有礼，看样子是受过教育的。　　　　宋荷雨指着青年后背背的画板，好奇道：“你会画画？刚刚在亭子那干什么呢？”　　　　青年心里暗自鼓了鼓气，摘下画板，递给对方，道：“稍微会一点。”说完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在临摹那座亭子。这么美的亭子，没人看见，有些可惜。”　　　　青年有浓重的东北口音，但不难听懂。毓秀听对方夸奖自家的亭子，忍不住生出满腔的自豪感，她瞟了青年一眼，正好与青年的视线相撞。毓秀惊了一下，霎时把自豪感抛到九霄云外，如同被踩了的炸毛兔子，将脸迅速扭到一边，假装与三人一道翻看青年的画。　　　　这一看，毓秀更加惊奇，她从来没看过这么真实的画，仿佛是景色长了脚，自己走到画纸上的。宋荷雨迅速翻完一本，见毓秀意犹未尽，便随手递到了她手里，示意她自己翻看。　　　　毓秀这下顾不得害羞了，她一把接过来，做到一旁细细翻看。眼镜青年不知道毓秀没见过素描，还以为是自己画技高超，不由得意，嘴角直往上翘。　　　　青年的画并不是什么精妙绝伦的艺术品，但可以看出，是经过系统学习过的，实在与现在身上的这身衣服矛盾。钱真真开始盘问青年。原来青年叫胡明乐，东北吉林人，家境富裕，在日本学建筑。九一八事变后，他父母被杀。一路沦落到清河县。凭着建筑方面的本事，与一同逃难来的人做起了建房的行当，勉强糊口。　　　　四个没见过战争惨烈的少女听青年的身世，不由得掉了泪。　　　　“总有一天，会把豺狼赶出中国！”钱真真咬牙切齿，她虽没有直面过战场，但见过遭受灾难的百姓和军人。那鲜血淋漓的伤口，因发炎而溃烂的四肢，都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宋荷雨和章凌两人也在报纸上见过对战争的报道，也都咬牙切齿，心如刀割。只有毓秀懵懵懂懂，不知是幸运还是可怜。　　　　众人沉浸在各自惨痛的回忆中，不发一言。只毓秀一脸木然，在旁边坐着，她没有见过战争的残酷，听大家的形容，只想着外面的世界十分危险，向往的内心不由得动摇起来。　　　　若是将大好的时间浪费在悲哀的情绪里，实在辜负这一片祥和的美景。钱真真勉强微笑，问胡明乐：“你会画人物肖像吗？”　　　　胡明乐从回忆里撤出，迟疑地点点头。　　　　钱真真得到肯定的答复，便说了自己的想法，她想让胡明乐为毓秀画幅小像。现在的气氛太过沉痛，在座的五个人需要轻松的活动，来暗示自己，战争已经过去，眼下他们正在一个不起眼的、深入内陆的小城里，既不是什么军事重镇、也不是什么交通要塞，沉湎于过去的痛苦有什么用呢？人还是要向前看，也许有一天，就好了呢？　　　　毓秀被钱真真的“神来一笔”砸得发懵，她将走得漫无边际的思绪一根根收回来，还来不及做出羞恼的反应，就被拉到了桃花树下，摆好了拧巴的姿势。她茫然四顾，只见宋荷雨扶着她的肩，脸上挂着淡笑，不过刚刚的愁苦还未彻底褪去，一张细白的小脸，凑出了五味杂陈的世间百态。她说：“正好也没机会带你照张相片，画张像吧。”　　　　无论是照相还是西洋画，都如同幼猫细嫩的爪子一般，轻轻拨动毓秀的欲望。她对外界太过好奇，却囿于方寸之间，未来也只能照着父母安排的路，在原地打转。她既渴望与外界建立直接的联系，又踟蹰于舒适区内。　　　　章凌不太看得上毓秀的“烂泥糊不上墙”，虽心里鄙夷，但表面仍是和和气气地说：“我们给你把风。”说完，她站到一角，正好望向院门的方向。剩下两位小姐也做起了哨兵，互相监视不同的方向。　　　　不管三位小姐有没有卓越的监察技能，她们确实给了毓秀微末的安全感，七上八下的五脏六腑慢慢归了位。毓秀暗暗呼出一口气，勉强维持住宋荷雨精挑细选的姿势。　　　　胡明乐的一本画册里，十张有九张是风景画，剩下的一张与人物勉强挨上了边——那副画上一只油光水滑的大黑猫端坐在雪白的画纸上。他不擅长画人物，所幸在场的四位姑娘对美术也没有什么造诣，充其量看过几幅画，有个模糊的概念而已。换句话说，大家对这画的艺术要求一致，相似即可。　　　　他打定主意，要用最快的时间完成这项玩闹似的任务，作为一个新时期的男人，围着旧时代的小姐转，是件互相伤害的事情。他一腿支撑着画板，抬眼望向此刻的“任务”。　　　　“任务”长着一张惊艳的脸，下巴尖尖，莫名地像“小荷初露尖尖角”，每根头发丝散发着寒风中抖动的柔弱小百花气质，刺激着雄性生物的保护欲。她此时如一只受惊的小鹿，睁着湿润的眼睛，盯着虚空的一点，不与胡明乐有任何的眼神接触。她摆着姿势，僵硬得像一根铁丝弯成的卡通小人，只不过色厉内荏，谁都看得懂她的装腔作势。　　　　胡明乐手握着画笔，内心复杂，他想：这是个封建制度的受害者啊。他的心里闪过一丝酸涩，还没咂摸出味，就被愤怒的浪潮拍死在海底，这社会还要残害多少人！　　　　可又能怎么办呢？他的大脑里生出一种叫“无能为力”的上好麻醉剂，随着血液循环输送到四肢，几乎拿不住笔了。胡明乐小幅度地摇摇头，又搓了把脸，将心中的那点阴暗藏好，一门心思投入到眼前的工作上来。他仔细打量眼前这人的比例，装出一脸自欺欺人的饱满热情，投入到创作中。　　　　因为避开眼，毓秀没有看到胡明乐丰富的肢体语言，一门心思充当起花瓶，就仿佛与这棵树一样，本就是花园里不可移动的财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