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马路平坦宽敞，两侧的高楼乌压压向下压来，毓秀点了点太阳穴，想到，这四面八方的风刮不进来，怨不得上海要比家里暖和些。　　　　不远的拐弯处突然出现了一串铃声，行人四散避开，她正纳闷之际，只见一钢铁巨物向毓秀驶来，她不由轻呼一声，正在这时，黄包车向旁边一拐，与那钢铁巨物擦肩而过。　　　　“小姐，我们一天碰见八百回电车，早就习惯了。”黄包车车夫脚步没停扭脸冲毓秀笑道。　　　　毓秀向前望着人来人往的大街，脸色发白道：“你还是看路吧。”　　　　车夫高声答应，加快脚步往前，两边的幢幢高楼向后急急退去，毓秀紧紧贴在黄包车的靠背上，手不自觉地握紧腿上的妆奁。　　　　黄包车从宽敞的马路拐进小街，又从小街钻进弄堂，行了大约半个小时才见着宋荷雨停在一家二层小楼的门口。毓秀这才迷迷瞪瞪，揉着眼睛，漫不经心地由车夫扶下。这一路上热闹繁华，她的眼都不够用了，此刻到了地，才觉得酸涩。　　　　宋荷雨过来迎毓秀，将两个车夫的钱结清后，对她说：“这里是法租界，虽说租金贵了些，但捕快十分尽心，治安要比别处好上几分。我哥才毕业，手头紧，只得租了这儿的房子，你不要介意。”　　　　毓秀深知自己这是寄人篱下，哪敢嫌三嫌四的，忙应了声说：“这里多好啊，一路上我看得眼花缭乱，长了不少见识。”　　　　宋荷雨见她这么说，笑吟吟握住她的手，拉着她扣门。　　　　毓秀趁这机会，仔细打量眼前这栋房子，二层小楼，墙面简洁刷白，没有繁复的雕花，自有一番大气从容。　　　　门久叩未有人响应，宋荷雨神情闪过一丝尴尬，道：“我哥可能出门了。”　　　　毓秀心下了然，恐怕宋荷雨的哥哥还不知道他俩今天来，她笑着解围：“你哥不是还要上班嘛。”　　　　宋荷雨点点头：“他一贯很忙，好似银行里没他不行。”　　　　毓秀听了这话不由心里一惊，宋荷雨一向懂事大方，喜欢照顾人，这还是第一次见她露出娇憨的一面，看来她和她哥哥的关系非常好……　　　　她正这样想着，突然听见宋荷雨“呀”的一声，便朝她看去，只见宋荷雨红着脸道：“我突然想到何伯身上肯定是有这里的钥匙的。”　　　　毓秀挑了挑眉，没想到宋荷雨到了哥哥家门口后，没了往常的冷静。她笑着说：“那不如咱们在这附近逛逛吧，我看这条巷子很热闹的。”　　　　“上海的弄堂可是四通八达的，住的人可不少，一间房住三口人都是平常。”宋荷雨拉着毓秀慢慢逛起来。　　　　上海的弄堂比起家里是热闹有余，清净不足。正因为空间逼仄，家家户户窗外伸出长长的竹竿晾晒衣物，将长条的天空分割成形状各异的方块，每一块里都有不同的风景。　　　　毓秀红着脸想：这实在是太不庄重了。　　　　两人漫无目的地在周围逛了一会儿，才盼到了何伯三人提着行箧远远过来，等何伯摸出钥匙，毓秀期待地盯着两扇门,宋荷雨家在清河县可是数一数二的富户，这房子一定装扮得像书本里的那样……　　　　等开了门，毓秀不由诧异，整个屋子的装扮简单朴素，并无名贵装饰。但各人有各人的爱好，毓秀垂睫，敛去神色，默默跟在宋荷雨身后。她寄人篱下，哪有资格评判人家的喜好呢？　　　　宋荷雨先带毓秀在沙发旁坐了，又找小红倒茶，将毓秀安顿好，怀着歉意道：“你先在这坐会儿，我先将我的东西归置好。这房子是我哥的，我不好做主，等我哥来了，再给你安排房间，如何？”　　　　毓秀点点头，道：“你忙去吧，不用管我。”　　　　枯坐等着也是无聊，宋荷雨想了想，她进一楼的书房挑选了本自己喜欢的小说，递给毓秀：“你先看书解闷，我收拾完了就来陪你。”　　　　毓秀赶忙接过书，道：“你先忙去吧，不用管我。”　　　　她此时内心忐忑，怎么看得进去书呢。平常她也不过是和宋荷雨等女子相处，至于宋荷雨的哥哥，她连见也没见过，之后要在同一个屋檐下，想来就尴尬。　　　　何况她是自己一人偷偷跑出来的，若是宋家哥哥觉得自己太过轻浮，会瞧不起她。　　　　毓秀思来想去，暗暗后悔自己跟着宋荷雨跑到上海来，受这寄人篱下之苦，还不如跟着胡明乐呢。　　　　楼梯出现“咚咚咚”的声音，宋荷雨下来了。　　　　她快步走到毓秀身边，笑吟吟道：“我带你转转吧，这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生活起来也是极为便利的。”　　　　毓秀抬眸，只见宋荷雨穿着一件高领茱萸粉色毛衣，一条浅灰色格纹裤子，打扮得十分利落，趁得她高挑修长，淡雅温柔，七分的颜色衬成了九分。她点点头，跟着宋荷雨四处转了一圈。　　　　这房子一层有三间屋子，窗户很小，应该是下人住的地方，二层有四间，都已经开了窗，新鲜的空气涌入内室，每间装饰不同，各有韵味。从一楼的西侧通向后院，墙角种着几丛疏竹，白墙灰瓦的映衬下，绿意盎然，颇有意境。西侧两间用作厨房。宋荷雨所言非虚，真是妥帖热闹。　　　　她们到上海时已是清晨九点左右，收拾了半天，也过了吃饭的点，众人皆是饥肠辘辘。等小红检查了厨房的米菜，连连摇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宋荷雨叹口气，她这个哥哥，工作忙应酬多，这过得实在太不像样了。她吩咐陈亮，出门去饭馆要一桌饭菜，省得还得买菜做饭。她笑嘻嘻对毓秀道：“毓秀，这个馆子可是出了名的好吃，虽然贵了点，咱今天奢侈一回。”　　　　毓秀应下，但她的行李还堆在门厅，她哪有胃口吃东西啊。这里的房间一间是宋荷雨的卧室，一间是宋家哥哥的卧室，还有一间书房，剩下那间是宋家父母来上海时的住所，要比其它房间大些。她要等着宋家哥哥来，重新分配房间，她心里七上八下的，等吃饭的时候，浅尝辄止，纵然满桌子的饭菜，她全无兴致。　　　　“怎么，饭菜不合口吗？这里的菜偏甜了些。”宋荷雨打量着毓秀的神色，又道：“你是不是不太舒服，舟车劳顿的，吃完饭先在我屋里歇一歇。”　　　　毓秀放下筷子，轻轻点头，找了个理由：“昨天想着快到了，一晚上没睡好。”　　　　“那我带你去上边躺会儿。”宋荷雨打量着毓秀，只见她眼下窝着重重青影，嘴唇发紫，便放下筷子，要扶毓秀上楼休息。　　　　毓秀并不推辞，和宋荷雨两人去了二楼，毓秀躺在宋荷雨松软的床上，本沉浸在满腹的心事中，或许床太松软，她竟抛了烦恼。沉沉睡去。　　　　直到隔壁传来争执声，毓秀才猛然惊醒。天色昏沉，昏黄的灯光由远至近，各攒成一团，温柔地亮着。　　　　怎么睡了这么久？她敲敲脑袋，十分懊悔。　　　　争执声突然大起来，毓秀凝神静听，未听出个子丑寅卯来，只感觉这些声音被揉成一个纸团，硬钻进耳朵里，一切都是朦朦胧胧。　　　　去看看吧？万一说得是我的事，我去了多难堪啊。她从床上坐起，犹豫半晌，没个结论。争执声如同压力不稳的水柱，时大时小，推挤着毓秀下床。　　　　屋里昏暗下来，白天鲜活的家具装饰如今只剩下黑蒙蒙的影子，她不知道灯绳在哪，茫然地站在床的旁边，那吵闹声成了她心安的源泉。　　　　毓秀凭着白天的记忆，踉踉跄跄地走到门前，开门走向声音的源头。　　　　这是宋荷雨说过的书房，三面的柜子敞开盛着书，一面是中国古代的大部头，不过无人问津，未有折痕的书籍上落着一层灰尘。另外两面则堆满了新书，有两三本格外破旧，似乎被翻过很多遍。　　　　此时两人对立，一人站在书桌后，他鼻梁架着眼睛，瘦高个，手里紧握着根钢笔，裸露的青筋暗示着这个人握笔的劲头有多大，或许应该说这人有多生气，这是宋荷雨的哥哥，宋挚。　　　　立在他对面的是宋荷雨，此刻她双腮通红，眼泪悬于睫毛，丰润的嘴唇微颤，也是一副生气的样子。　　　　宋宅里的下人全躲在一楼，两位主人在二楼谈事，交代了无论如何也不能上去，他们人微言轻，只能躲在一楼抱团发抖。　　　　毓秀不知宋宅的规矩，她悄声走到书房门前，怀着一丝探听人们议论自己的隐秘兴奋，悄悄附耳过去。但屋里一片寂静，正当毓秀站得腿麻，一个男声突然想起：“那好，你要小心。”　　　　小心什么？毓秀听得云里雾里，不知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她贴近房门，半天只听见宋荷雨“嗯”了一声。　　　　之后的声音宛若蚊哼，她实在听不清楚，便熄了听墙角的兴趣，小心翼翼地回了宋荷雨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