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乐门毗邻静安寺地块，三层的高楼，楼顶还竖着一座钢塔。　　　　望着熠熠生光的高塔，毓秀终于知道远远望见的塔状灯楼就是百乐门了，她不禁佩服起设计这座建筑的人的巧思。这座高塔在黑暗里肆意张狂嬉笑，颇合百乐门的主旨。　　　　车开到门口，看鱼贯进入的小姐绅士，毓秀长出一口气，尽力压下过快的心跳，她紧张了。　　　　宋荷雨的状态也不似她口中那么轻松，她坐在毓秀右侧恍恍惚惚，整个人在微微颤抖。　　　　“荷雨，荷雨！”宋挚从驾驶座上下来，帮她们打开车门，用后背阻挡各种意义不明的视线。　　　　“嗯。”宋荷雨扭脸看宋挚一眼，道：“我这就去。”说完，她扶着宋挚的手下车，立在寒风中朝毓秀伸出一只优雅的手，这手从黑色大氅中伸出，弯出柔弱的姿势，正与她今天的水红色洋裙匹配，原本文静的脸庞在大红色的口红的作用下，添了妩媚，少了不谙世事的少女气。　　　　毓秀与宋荷雨两人拉着手款款走进百乐门，她临进门向后望了一眼，见宋挚发动汽车准备离开，他准备找个地方等到散场。她又看见不远处的阴影里藏着三两个衣衫褴褛的乞丐，面前摆着破碗。毓秀想，这与清河也没什么不同，都有穷人和妇人，她微微一笑，心跳渐渐平息，这世间情形大抵如此，外貌变得再快，骨子里的东西是变不了的。　　　　百乐门二楼是舞会与宴会厅，舞会早已开场，形形色色的男人女人在舞池旋转跳舞，暧昧的灯光在各色华服上转来转去，照出优美的纤腰，映出肥硕的肚子，钻石的光芒在女人的手间、耳下、脖颈上刺痛旁观者的眼。两侧的包厢里坐着人，灯光减弱，阴影下面容模糊不清。挨着门口的墙壁下摆着一溜的西式甜点与汽水酒品。　　　　也许是灯光太暗，或许是她们不重要，毓秀两人进入舞会时未起半点波澜，所有人看似全身心地投入到跳舞或观看舞蹈之中，表面一副热爱艺术的架势，私底下眉目却不老实。　　　　门口不是久留之地，宋荷雨拉着毓秀在铺着白色桌布的长餐桌旁转悠，她最终拿了两杯果汁，一杯递给毓秀悄声道：“这是橙汁，咱俩找个位置先坐坐。”　　　　环顾大厅，只包厢里放着椅子，而大多数包厢都是满的。毓秀一脸无奈地问：“那咱们坐哪？”　　　　宋荷雨也在发愁，有空椅子的包厢都是在舞厅的最里侧，给何人准备的简直是显而易见，再童稚的人也明白那不是他们的座位。　　　　两人陷入进退两难的窘境，若有若无的视线在她俩身上汇集，嗤笑声更穿过重重音乐与吵闹声清楚地传进她们的耳朵了里，两人不由得脸上发烧，正在她俩尴尬之际，刚跳完舞的一位男士从舞池中央翩翩走来，距离两人三步的地方站定，笑吟吟问道：“两位小姐，有幸去我的包厢坐坐吗？”　　　　若在平时的街上，两人绝对会一脸戒备地拒绝，但在现在的处境里，两人怎么能拒绝别人递下的梯子呢。毓秀与宋荷雨对视一眼，暗暗点点头，宋荷雨这才笑道：“那谢谢啦。”　　　　“与两位这么美丽的小姐同坐，这是我的荣幸！”来人嘴角微微一挑说道。他说完便在前方领路。这人三十左右的年纪，身材魁梧，五官周正，一双凤眼眼角留情，嘴唇薄削，看来是个薄幸人。　　　　视线不加掩饰地从四面八方射来，毓秀抬高下巴，竭力保持优雅自信的姿态，这种场所就该遇强则强。宋荷雨似乎被这视线气到，阴沉着一张脸，也算气势十足。　　　　这人在右侧地二的包厢旁站定，微笑着冲里边的女人说话，不时望向毓秀两人，示意她俩赶紧过来。　　　　这太靠前了，毓秀看向宋荷雨，恰巧宋荷雨正看过来，两人对视一眼，见对方也是一脸无奈。但最后，她们选择了继续往前走，不辜负人家的好意。　　　　每个包厢的大小相同，里边放着一张桌子，并六个椅子，第二包厢里坐了两男两女，如今正好剩下两把椅子空着。　　　　“坐着吧，这两位太太都非常好说话，你们聊会儿。”这人冲毓秀与宋荷雨低声说道，他并没有将人介绍，毓秀怅然若失，可能在他看来，她与宋荷雨都不配与他们这群人打招呼吧。　　　　一位穿着电光蓝滚金边旗袍的中年太太露出一个亲切的微笑，问两人：“你们认识宏恺啊？”　　　　原来这人叫宏恺，毓秀看向宋荷雨，等她答话，但宋荷雨似乎神思不属，一直走神。毓秀只好答道：“我们之前是不认识的，今天我们姐妹俩来晚了，没有坐的地方，他好心领我们来。”　　　　这位太太又道：“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呀，听口音，你们不是上海的？”这位太太看上去颇为和善，始终在与她们答话，相反，另一位穿着斜纹旗袍的三十岁左右的太太则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她一直冷着脸坐在一旁，眼神越过两人望向外边的舞场。毓秀还未回答。和善的太太扭脸对另一位太太说：“玉珊，你与王先生去跳舞好了，看你好像想跳舞呀。”　　　　另一位太太鼻子哼一声道：“我才不同他一起跳。”说完，瞪了身边的男士一眼，可惜这位男士与另一位男士聊得火热，压根没看见他妻子这怨气的眼神。　　　　和善的太太见状，轻拍她身侧的中年男士道：“工作上的事情回去再聊吧，快让他们小两口去跳舞去呀。”　　　　这话臊得玉珊与王先生满脸通红，王先生赶忙解释：“张局长学时渊博，我一向佩服，今天有幸同坐一桌，就有些顾不上了。”　　　　中年男士就是张局长，笑呵呵点头说：“王先生真是后起之秀，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毓秀与转过神来的宋荷雨两人陪坐一旁，并不插话，耐心地听他们打官腔。　　　　“好了，快去跳舞吧，年轻人就该这么玩儿。”张局长拍拍王先生的肩膀，一脸慈祥道。　　　　王先生与玉珊两人也不推辞，站起身向舞池走去。　　　　和善的太太这才转过身，继续与毓秀两人攀谈：“你们是哪里人呀？父亲在哪里高就？在上海住哪里？平常常来吗？”　　　　面对这一串问题，宋荷雨与毓秀对视一眼，道：“我们是北方清河人，父母皆在家乡住，我的哥哥在上海的汇丰银行工作。现在住在麦琪路里。平常倒是不常来，因为还要上学”宋荷雨说完低头微笑不言。　　　　“你倒实诚，我问你你们答什么。”这位太太笑容满面道，他的丈夫似乎感觉无趣，一直喝着面前拜访的酒水。　　　　毓秀讨厌这种虚假的应承，上位者问什么，就要答什么，关键是她没什么可说，在清河县时的依仗的身世变得难以启齿，她低头垂目，耐心研究起桌面的花纹。　　　　一曲完毕，叫宏恺的过来，拿起杯水开始喝，看上去跳舞跳得十分尽兴，额头鼻尖渗着汗珠。　　　　“你休息会吧，自打开场，你就没从舞池上下来过。”张太太嗔怪一声：“就让如花的两位小姐陪我们这些跳不动的，这不耽误人家吗？”　　　　宏恺在毓秀旁边的空椅子坐下，微笑道：“跳了这么半天也累了，这跳舞都是跳人情，向您与张局长，别人请之前还得掂量掂量够不够分量啊。”　　　　这个马屁深入张局长的心，他一脸微笑地看着宏恺。张太太故意板脸，眼里却带着笑意道：“就你会说！”　　　　“我说的都是实话，不信问问大家就知道了。”宏恺接着捧张局长。他长得很好，虽说是在溜须拍马，但望一眼他的面容，便生不出气了。　　　　毓秀听这话在一旁低头偷偷微笑，却不想宏恺接着与她搭话：“你这副耳坠很别致，我母亲好像也有一副类似的，但她戴起来没有你戴得好看。”　　　　张太太听这话，故作惊讶道：“你们男人也知道什么叫好看不好看？”　　　　宏恺笑道：“那是自然，法国杰出的女装设计师还多是男人呢。”　　　　毓秀早就在一旁，默默红着脸，想着眼前这人轻佻的话语，真是太不庄重了，可她并不恼怒，甚至生出了一丝隐秘的甜意。　　　　有人过来邀请宋荷雨跳舞，她一脸犹豫地看向毓秀，她担心毓秀一人在这里遇到什么情况。　　　　毓秀正想答话，张太太抢白道：“快去跳吧，你妹妹我帮你看着。”　　　　宋荷雨见毓秀点头，便扭脸微笑，将手轻轻搭在来人的手心，与身边的人一起款款步入舞池。　　　　毓秀目送两人在舞池中跳舞，脸上浮现微微笑意。突然，宏恺凑过来，在她耳边问：“美丽的小姐，我有荣幸请你跳一支舞吗？”　　　　突然想起的低沉男声将毓秀吓了一大跳，她惊惶回头打量宏恺神色，想判定这话到底是嬉笑还是真心邀请自己跳舞，但宏恺表情五分邪气，五分认真，毓秀实在判断不出，只好老实回答道：“我不会跳。”说完她又红了脸。　　　　“没关系，我教你。”宏恺说完便从座位上站起，身体前躬，眼睛紧紧盯着毓秀，朝她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