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份奏疏里面,内容竟然是针对于谦和石亨的。
罗通开始还只是在奏章里面说到,辽东都司麾下官军有谎报军情,以及冒滥功勋之事。
只是未料他笔锋一转之下,却是写起了京师攻防一战的得失。
“德胜等门外不知杀贼几何,却有升官者六万六千有余。辇毂之下尚且如此,况边陲之远者乎?”
作为于谦儿子的于勉,对于这种诋毁他父亲夸大战果,谎报军功的事情,自然是无法容忍。
“这个罗通,他这才刚回到京师,他怎么就敢口出狂言?”
“这分明是说京城之战中也有冒滥之事,就是说父亲统掌管的兵部,以及石帅统领的五军都督府,在徇私舞弊!”
于谦也是丝毫不掩饰他的怒气,只听得他怒声喝道。
“下面还有!”
项文曜和于勉定眼一看,果然罗通的奏章还没有完。
“若腰玉珥貂者,皆是苟全性命,保守爵禄之人,与憎贤忌能徒能言而不能行者,不足与议此也。”
罗通所写的这几句话,可比方才那几句,更加的重了。
这简直就是指着于谦等人的鼻子,骂他们是苟且全身之人。
“这个罗通,怎会如此嚣张放肆?”
“难道他以为他打赢了居庸关一仗,就比京师攻防一战的战果更重?”
“难道他认为他的功勋,远在父亲和石帅之上么!”
于勉只气得浑身发抖,他颤声道问到。
对于自己的父亲,于勉十分敬佩。
有一個力挽狂澜,再造社稷的父亲,这是于勉一生的骄傲。
“按道理来说,不应该这样的。”
而送信前来的项文曜,因为知道得更多,所以也就想得更多。
“当初罗通被朝廷启用,正是于公向今上举荐的他。”
“而且当时在吏部尚书王直在反对的时候,也是于公挺身而出的帮他据理力争。”
“于公是有恩于罗通的,他怎么就会如此恩将仇报,做出这种让人不齿的事情来呢?”
就在说话的时候,项文曜又似乎显得略有领悟。
所以他又把他刚刚才想到的事情,对着于谦、于勉父子讲了出来。
“难不成罗通他是因为怨恨于公没有出席他今日的宴会,觉得这样叫他丢了面子?”
“又或者是当初于公不愿意调他回京,所以他因为此事而有所迁怒?”
项文曜能够做到吏部侍郎,是因为于谦向朱祁钰举荐他成为兵部侍郎后,才能得以从兵部转调吏部。
项文曜心里很清楚,要不是凭借于谦的权势和声望,自己是不可能做到如今的官职。
哪怕已经不再是兵部的官员,可想项文曜还是觉得自己是兵部的一份子。
“身正不怕影子斜!”
于谦并不知道罗通为何会如此针对自己,他也不愿意在这里暗自猜测。
只听到于谦冷笑数声后,摆了摆手。
“罗通之言,不过是区区小事,又何足挂齿?”
“他不过只是一个久历在外的小官,又曾经贪赃枉法而被贬官过。”
“就算他如今飞黄腾达,步入小九卿之列,不过又岂能和本堂相提并论?”
“他一个刚刚才来到京师的小官,又哪里有这等胆子指着当朝一品大员指桑骂槐?”
于谦的火气也是上来。
作为主持京营改制的兵部尚书,于谦也是在这个时候展露了他的重臣气息。
对于罗通,于谦觉得他和自己为难,还是显得有些无法相提并论的。
“当初刘定之指责京师之战赏罚不公,那刘定之其实是暗指我没能和瓦刺议和,迎回太上皇。”
“只是因为刘定之的奏疏,议论的乃是政事,因此本堂才并不跟他计较。”
“然而今日这罗通的奏疏里面,一字一句却全是冲着本堂来的!”
于谦也是实在是气急了,终于牵动旧疾,他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一旁的于勉,连忙端过茶杯,递到他父亲的面前。
于谦抓过茶水后一饮而尽,这才顺过气来。
只是他的胸膛依旧起伏不定,看得出来是被罗通这份奏章给气得不轻。
项文曜其实也是一个性子偏向于尖酸刻薄的人,所以他的想法多少有些阴暗。
“会不会是陈循?”
“这个罗通,他可是陈循的江西老乡,又是陈循举荐的,也是陈循上奏让他回来京师的。”
正是因为罗通和陈循有着这层关系在,项文曜才不得不怀疑是陈循在背后使坏。
“不会是陈循。”
“陈循虽然为人尖酸刻薄,也喜欢争名夺利,不过以本堂对他的了解,他断不会用这些小伎俩。”
“他知道无法撼动本堂,所以也不会做无用功。”
“而且陈循的权势来自新君,他和本堂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也不会这样公然撕破脸皮。”
于谦说完后,伸手揉了揉太阳穴,缓缓坐倒在椅子中。
项文曜喃喃自语。
“不是陈循?难道是……”
项文曜陡然一惊,双唇微微颤抖。
眼看他就要从口中吐出那个名字,却是话到了嘴边又给咽了回去。
“项侍郎,你是知道谁在幕后主使了吗?”
于勉听得有些糊涂了。
“罗通这一次送来的,只不过是誊抄的副本而已,只怕正文已经送入皇城了。”
项文曜没有说话,只是脸上苦笑,然后眼睛向着紫禁城方向瞟了瞟。
“本堂也不知道这一腔热血,究竟该洒往何处?”
于谦感觉徒然无力,他是心中悲愤不已。
“父亲,不会的!”
“今上对您可是信任有加,当下京畿军权虽然已经在战后归还五军都督府,可是京营改制还是由父亲在主持。”
“能将三大营改制为十营团,这是何等荣耀?”
“国朝文武并举百年间,还未有一介文臣的兵部尚书,可以介入五军都督府事务啊!”
于勉见到自己父亲这般苦楚,也是感觉如同身受。
于勉更是在一时心中大恸之下,忍不住握住了他父亲的手,以示劝慰。
“是属下失言,于公切不必多想。”
“如今朝臣之中,虽然王直、胡濙资历最老,可是若论权势之重,他们远不及于公。”
“而且朝野多有传闻,说于公你虽然没有宰相之名,却有独相之实。”
“今上对于公所奏请之事,近乎计无不从。”
“就连前朝唐太宗和宰相魏征之情,也比不上于公和今上之义啊!”
项文曜不忍见到自己上司如此颓废,也是连忙出来相劝。
“正是因为本堂如今大权在握,而且还是手中还是最为重要的军权。”
“今上如此忌惮于我,实在也是不足为奇。”
“要不然,陛下也不会心急火燎的召杨洪和郭登、罗通回京。”
“这次京营改制,虽然是本堂主持,可掌军的还是杨洪、郭登,罗通再以都察院官员之身从旁监督。”
“更何况,陛下对于内外军权抓得可不松。”
“江南一带,仪鸣、韩青、毛福寿执掌军权,他们都是陛下亲近之臣。”
“宣府、甘肃、大同、辽东,总兵官也被陛下换了一遍。”
“之前借着京师危机,陛下排了十三名御史前往地方招募青壮固守,原郕王府卫士也是随着御史们一起前往地方。”
“广东的杨信民,也是被陛下封为广州都督,遥控福建、广东、广西。”
“就连京营之中,陛下也是安插了不少中下层将校。”
于谦说的这些,都是朱祁钰执掌军权的手段。
或是安插亲信,或是对将领换防。
“陛下今天重开武举,更是显露其对于武人的重视!”
于谦心里清楚,朱祁钰对于自己又用又防。
“应昌,你既然用了唐太宗和名相魏征的典故。”
“那么你也当知道,李世民曾经说过,想要杀掉魏征这个乡巴佬。”
“那时可是有一代贤后长孙氏劝说李世民,如今又有谁出面帮着我于谦说话?”
于谦缓缓推开他儿子的手,然后自己端过桌上的茶杯,想要润润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