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循着河川进山里,自扎营地徒步往支流溯溪而上,枫林越发窄密,要仔细寻才得一方空地可以落脚垂钓。好在早有前人踏路,野路也不再崎岖。 下车时,两个老人在例行互瞪,真田弦一郎在例行凝视。真田诚一郎也一起来了,在拍他小弟的肩膀。 又是大半年不见,却不像上次重逢一样别扭。当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时,只是会忍不住地微笑,觉得安心而平静,如沐清风。他们四目相视望进眼里,欲言又未言地启唇,绘凛只发得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语气词。 “嗯……” 手冢选手也不如MSN和电话里那样说话自如,只从喉间随着女孩打招呼的方式也咳出一声语气词。 “嗯。” ——长辈都在呢。虽然他们知道,可她除了笑,也干不了别的事。 ——真田弦一郎也还在最后面看着呢。 于是少女压着唇瓣,赶紧移开眼神,蹦跶着跟在老人身后出发了。 一路伴随流水和风草鸣动之声,前面的两位老人例行互怼,后面的两位青年人例行互捧。清原绘凛在无奈望着天空,数着自己胸腔里传来的撞击频率。 秋季野草炽盛,步及狭窄难行处时,才有一只温暖坚实的手掌扶上她背心,又有声音在后告诫,“慢点走。” 反复这样几次后,那声音认真低声询问她,却足让后面的人也听得见。他问,“心跳怎么这么快,是不是走累了?” 她心跳立即就放慢了,觉得又好笑又好气,想这人是不是真傻。于是在他未收回的手掌心上扣指弹了一下,轻瞪了他一眼,“你才累。” 女孩快走两步追上了爷爷们,手冢少年在疑惑中,不由得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两位男同胞:同龄的这个黑着脸,后面的那个笑着在点头。 一行人涉至溪涧边一处平坦的岸沿,爷孙俩帮着他们设了钓竿。与其说是外出游玩,可对于不好垂钓的年轻人来说,这更像是修行,修身养性。 天地之间只剩下流水声音。到了中午,安静得她觉得身性都“修”够了,鱼也钓到不少,身边又隔着一个真田弦一郎在低声和手冢说话……她便悄悄去跟老人说,要去附近搜集点花草准备部活做书签用。 真田老人点头首肯,绘凛就往矮坡上去了。 见她走出好些距离后,手冢国一瞥了一眼目光循去的孙子,才开口吩咐道,“国光,绘凛不熟悉路,你去看着点。”他神色依旧镇静,唯眼神得意地看了老对手一眼,你这下可不好叫你孙女回来了吧。 真田老人哼了一声,暂不吭声。心想要你多嘴,你以为你不说你孙子就不追过去了? 少女没走太远,只绕到小路生着野花的地方蹲着,捡些灌丛间散落的奇巧完整的落叶收着。这么些漂亮的叶子,墨拓、热塑,这些迷人的工艺,每每接触却总要联想到那些挖苦的声音、恶意的小动作……包括菅原泉在内的前辈对她越友好,同级生间便越不喜欢她。她已经借剑道社训练翘了不少部活,可每周例活是必须要去的。 熟悉清原的朋友明白她是懒于去在意,也从不接招,时间久了让别人以为她温顺好欺负。这次波及八木玲子,她稍一反击,一招诱敌深入,又几段连斩,就让大家知道她不是只在道场里才会握刀的。 不过清原自己知道,理智决定她不在意,也免不了偶尔思及的略不爽。 如果不爽,早该这样走一步。 就像真田弦一郎坐在他们中间,她就不能去问他换位子么?!!! “绘凛。” “绘凛。”一双手忽然覆在自己的头顶,少女心中咯噔,立即明了那是谁的手,顺手便蹭了蹭。蹲下也依旧高大的身形遮住了秋日泛白的天光,手冢国光无奈地看着她说,“又走神了?” “唔……你也出来了呀。”她心下高兴,便笑了出来。她重新动动空中停滞的手臂,捡起落在灌木上的一片红叶收好,“你也回来了呀。” “恩,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 每每舅父回家的时候,舅妈也是这样说的。手冢叔叔回家的时候,彩菜阿姨也是这样说的。她刚说出口,就觉得不好意思,便嫌弃自己胡思乱想……还有那会儿,秋叶也是这样说的。 “刚才……”手冢有点犹豫地开口,贯彻不懂一定要了解清楚的原则,问道,“是走累了吗?心跳很快。下山的时候可以走慢一些。” 他还提! 少女稍稍脸红地瞥了一眼溪涧的方向,你虽然没明白,那两个大哥肯定听见了呀。心有不甘,她忽然正正身子,双手扶在膝上抬头认真地看着他。 “吶,手冢选手啊。”少女似在有什么难言之隐,捂着自己的心口,似是身体真有不适,又说,“你把手放在自己胸口行么?” 手冢国光困惑地照做了。 “能摸到自己心跳么?”她伸出右手盖在他心口的手背上,有微弱的心跳传递过来, 手冢国光依旧困惑地点了点头,视线落在她的指尖。 “差不多是70-80 BPM左右,没估错吧?”清原绘凛凝起眉,好像真的在对比自己心跳频率,看得手冢真的开始忧心了。 “没错。怎……” 他没来得及说完这句话。 两秒钟后,手冢国光清楚明白了心率从70 BPM到0到140 BPM的质的飞跃。 -*- -*- -*- -*- -*- -*- -*- -*- -*- -*- -*- -*- -*- -*- -*- -*- -*- 不过,两秒钟后,清原绘凛又垮了。 这计划是刚刚分秒间大脑写好的……可大脑并没有写明产生在自己身上的副作用呀。 指尖传来的咚咚声越发有力,伴随着从自己胸腔传来的频率一起在脑海中交错奏响。二人的呼吸近在咫尺,清原绘凛甚至能闻到他发梢薄荷气味洗发水的味道。她赶紧放下手,微微侧开脸平复呼吸,“那个,要不,我们回去钓鱼?” “……好。”看见少女引开话题的相似侧头,手冢选手飞快回顾了一遍清原同学以上行为。 哦,原来她心跳变快是因为这样。 他从蹲姿站起,顺手又扶住她的背,轻轻说道,“小心,这边路不太平。” 背心上传来相似的温度,少女心上又是一抖,便回眸撞进他眼中,在其中发现一丝笑意。她咬牙切齿地抿了抿嘴,指尖戳了过去说,“手冢国光你真的是!” 他忽然抓住了她伸去的手,眼神直看着她手指上洗不掉的白色痕迹。清原绘凛自己也注意到了,想着就往回收,于是这个动作也被手冢国光注意到了。 “听说昨天学校有事件发生,你还好么?” 朋友,你现在反应倒是真快呀。 她不愿意去介意女生间的流言蜚语,有一半原因是不希望影响他,他肯定会因为自己难过而介意的。于是她避重就轻地回答,“我只是恰好在一旁,有事的反而是玲子啦。” 手冢仍旧看着她的手指尖的涂改液痕迹,继续问,“发生了什么?” 她继续小心措辞说道,“……是有信里放了图钉,玲子取的时候直接摁上去了。” 手冢国光的双眸显得黝黑深邃,分明是不信的。良久只说,“以后早上我可以帮你收信。” “欸别别……你可千万不能受伤。”她脱口而出,看着对方脸上“果不其然”的皱眉凝视。她微微叹气:也是,昨天的伤害事件为了诱凶手出来,她们故意说得人尽皆知,手冢随便问谁都能轻易知道。 她的手指还留在对方的手中,于是顺势轻轻摇了摇,承认道,“你别生气,你听说了这些,也该听说我能处理得好的。” 秋风吹了又一阵。 “手冢!你这家伙!你的手放在哪的!” 二人回头一看,真田弦一郎黑着脸出现在小路转角的草丛边,而诚一郎紧随其后。黑脸少年快步跨了过来。她低头一看手冢的手,不就是握着她的么。不过她是伸手去戳她时被捉住的,乍一看倒像是男生要强拽过女孩的手一样。 清原赶紧将他手拉下,又庆幸真田弦一郎来了,生怕手冢问多了后更内疚。 “哥哥……你们怎么也来了?国光正说要回去钓鱼。”她一手拉过后面的手冢国光,将他推到真田少年身边,表情淡定,“你们先回去吧,我还要找点东西。” 真田诚一郎拍了拍两个男生的肩膀,示意二人放心回去。然后他看着少女松气无奈的表情,瞥了一眼她装满各种叶片的小兜袋。 “弦一郎得习惯,早晚你也要交男朋友的。”他宽慰地说道,见少女提起一双茫然的雾眼,“你是我们的家人,我们肯定不能看你受欺负。” 真田诚一郎看着乖巧听他说话的女孩。绘凛尽管话不多,可是对家人都真心爱护。这几年不管是沉默少言的弟弟还是爷爷,都因她的到来而活泼起来。也因为母亲的笑容越来越多,弥补了他早年搬离家的内疚感。“那个少年很优秀,配得上我们绘凛。” 少女虽然在电话里没有提事件的起因,但是警龄已经七年的大哥早就见识过太多高中女生争风吃醋的伤害事件。他话风一转,提醒她道,“不过正因如此,以后的路可不轻松啊。你准备好了吗?” “我知道,欧尼酱。”少女点点头,言语诚恳,“谢谢你。” 真田诚一郎也绝对是享受被妹妹软软糯糯叫一声“欧尼酱”的——虽然绘凛少女叫得也不软不糯,但绝对比真田弦一郎端正一句“大哥”强一万倍。他点点头,保持“大哥”的姿态转身跟上了少年们,背身舒心一笑。反正全家人都不会去提醒她大哥还有别的叫法的。 年轻人们一前一后都回到了溪水岸边,正在斗嘴的两个老人安静下来。年长的大哥将弟弟叫至自己身边问询功课,留下小妹和隔壁的少年细声说话。 零星的击水打破涓声淌过的溪流,或是因为秋风扰乱流向击向岩石,或是因为有鱼上钩。一行老小排排端坐,手便皆搁着一张毛巾,等鱼儿上来时,离出水最近的少年便起身隔着毛巾取下鱼儿来,将大的放入水桶里,将小的放回溪中。 那当真是他们往后记忆当中最轻松无虑的一个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