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日出前倒数第五年的三月。还像个毛头小伙子的叶归,坚持要踏入二元界。他不想在研究所里继任父亲的事业,尽管那代表永生。 人有三个阶段,立业之前,不怕死,有了牵挂,走入中年,格外怕死,年老之后,又渴望死亡。 杜兰亭知道科研所口中的永生是什么意思,但他无法支持。那是比永生更危险的旅程,他想把叶归保护在羽翼之下。 但叶归需要答案。 那时候老子多神经病啊,我和祝长微相处不是很久,和叶归甚至不认识。但我就是想帮叶归,我羡慕他,也觉得像自己一样生活总比被lcst控制一辈子好,所以我和祝长微蹲一块儿一琢磨,决定帮叶归逃走。 在老友杜兰亭声嘶力竭的嘶吼之下,是我亲手推了叶归一把,冲这个外表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辈挤挤眼睛,说,快跑。 他只经历了四个世界。 他把二元界当真了,为了那些注定要死去的人而赴死。 然后永远,永远地,留在了时空裂缝之中。 我再也没有见过叶归。 打开303的时候我不知道里面有什么,生怕是祝长微被愧疚心折磨得痛苦不堪,认为我俩活该给这对父子陪葬,整了俩炸弹来驴我——研究员就是一群看上去活泼可爱的疯子——然而里面只有很多很多手稿。诗,画,教案,研究记录,日常计划甚至账单。 杜兰亭看上去忘记了该怎么恨。 然后是两个被特意放在冷冻盒里的本子。小学生会用的那种,两块三本的生字本,不太好的纸质,绿色的田字格。 我开始还槽着杜兰亭一富户怎么这么贴近生活,打开的时候就笑不出来了。 杜兰亭抄了整整两本生字本的同一首诗。 老师说他走的时候,是很平静地去的。四月的天气,下午两三点放下笔在沙发上靠着,就睡了。 他的学生还以为他太困了,想摇醒他去床上睡,摸上去却发现人已经冷透。他在读旧版的高中语文课本,上面印着子路冉有公西华侍坐那一课,曾点说,暮春三月,春服既成……咏而归。 可他的手稿却分明在这里,他分明抄了整整两大本枚乘整理的杂诗九。 兰若生春阳,涉冬犹胜滋。 愿言追昔爱,情款感四时。 美人在云端,天路隔无期,夜光照玄阴,长叹恋所思。 他一遍又一遍写着。 谁谓我无忧,积念发狂痴。 他旧时的湖州口音,桌面上妻子的遗像。我二十岁的时候他就进了高中教书,没有换过身体,妻子早逝,我大脑的年龄走过三十岁的时候,他儿子才十一岁,还是能被他抱起来走的年纪,我顶着十几岁的脸不要脸皮地让他儿子叫我姐姐,喜不自胜。最后一面放走叶归那年,我的大脑三十六岁高龄,身体还是没成年,杜兰亭四十一。 隔着我推进杜兰亭的那道光幕,他的脸竟有些颓然不堪。 那时候离杜兰亭跟我说出那句话,还剩下半年。 小四儿,归归自己选的路,我不怪你,但也难再见你。 半年后他打来电话,说,抱歉。 原谅我所有早就不该存在的莽撞与谎言。 然后又活了七年。 失感大概会在大脑彻底衰竭前一年开始发作,体质特殊的可能会早两三岁。 感同身受。 失感不是失去对现有事物的感觉,它更像对人的遗忘性的放大。当你不再接触那些事物,无论你多么想要记得,都只能保留那时候你身为一个人的记忆,没有感情,没有感觉。 像被空洞植入,放有关别人过去的电影,那些事不会对你造成任何感触。它们就像……掠过荒野的风,正在退却的潮水。 你想要记得,那你会记得。 因为你忘记的不是经历,是对于那些日子的感情。 杜兰亭发现正在失去对儿子的感触的时候,又是怎么想的呢? 常人不会像专业研究人员这样对这种病症了解的如此清晰,当杜兰亭得知自己正在忘却,他死期将至,只会更惶恐。 他当然会拼命记下类似的东西,用最打动他自己的笔触描述他当时的感觉。当他捧着刚出生的像小猴子一样的孩子,给他取名叫叶归,他把叶归举在肩膀上,他牵着孩子的手为他的妻子叶晚音献上一束花,他目送那孩子走入校园……看着他长大,变好看,看他畅快大笑间或愤怒悲伤,看他踏入光幕,再不回头。 叶归在狭窄的裂缝里,苟延残喘地活着,或是沉沉睡去。 他一无所知。 我察觉不到自己的失感,但杜兰亭可以。他面对着那些数据,会作何感想?当他靠着窗读高中课本,想到他儿子无缘拿到的毕业证,当他放下笔,迎接永无止境的黑暗。 有人拍了拍我的背。 “不怪你。” 那是岁之迢。 “怀刑,就算没有叶归的事,他也会死的。” “可叶归会在他身旁。” 老人笑了笑。 “那会稽只会更不甘心。” “你这是谬论。” 老师撩起风衣下摆,席地而坐,陪我把纸一沓沓放回资料柜,边放还边忍不住唠叨:“现在的年轻人,从来不把东西放的整整齐齐,你看这纸边,毛成什么样了。” 平静得如同四月的晚风。 我闷着头把东西塞好放整齐,最后还是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是我对不起老杜。” “太浮躁。”老师摇头,“你总的是心急的。” 他以一个对于老年人来说实在有些高难度的动作撑地站起身,合上柜门,边拍衣服边催我走。 我冲他扯了扯嘴角。 老人的表情平静如从未失去最得意的学生,甚至从未和杜兰亭有过交集。 “走吧。” 他说。 我甚至看不到更多我看不懂的东西。 “天要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