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其实不是救不了。我在心里说。只是几率太小。 池沼再聪明,她的设计也终归不是一个完善到可以冷冻人二三十年而毫无后遗症的设备。 池沼冲他勉力笑了笑:“让我进复生舱吧,老师。重来一遍,我们还有很长时间。” 复生即克隆,这一点岁之迢显然比池沼明白。我有点看不下去,动动嘴唇:“其实我可以……”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不。” 第一条原则,绝不扰乱历史。 岁之迢没有回头,他站了一会,终于坐在了看护椅上。 “太阳好不容易升起,”他平静地说,“别让它因为小疏忽落下去。” 可是他们会把你的歧泽切片,销毁,造出一个新生命。她继承池沼的一切,她也是个有趣的人,她也足够优秀。 只是她不会再是池沼,她会是个新的独立的个体。 岁之迢看着冬眠舱的触控板。是否冬眠四个字下,有两个颜色不同的选项。绿色的确认,红色的取消。 他伸手,选择了取消。 池沼靠在舱室边缘上。头发已经剃光,想来是做好了一切准备。岁之迢事实上一如往日平静,正着手准备最后的事宜。 她甚至难得地微笑了。 岁之迢本准备合上舱盖,见她一直在看自己,就问:“歧泽?” 池沼眨动了两下眼睛。她试着抬动手指,有些费劲地呼吸着,但在那张还非常年轻(甚至可以说是年少)的的脸上,并没有显得过于受病痛困扰。 “永和 。” 原来岁之迢的字是永和。我想。同时,池沼又努力地向上吸了一口气,然后微笑着用微弱的声音说: “待会见。” 岁之迢点了点头,将舱盖拉到她头顶。 机器开始运作,先是麻醉剂释放的声音,后是被刻意模糊的嗡嗡声。 岁之迢坐在那里,一秒,两秒,三秒。 新的胚胎已经形成。这丑陋的,可爱的小东西,在新材料的诱导和血肉的滋养下迅速分裂,二分胚,四分胚,桑葚胚。 离它出生还有五个月。 离它成长成和岁之迢最初见到的池沼一样的婴儿还有十二个月。 离它被叫做池昭还有两年。 离她和岁之迢相识还有五年。 离她修正冬眠舱缺陷并投入使用还有十年。 离她喜欢楼辞川还有二十年。 她不是池沼。 她是个优秀,冷静,聪慧,自克的新人。 而此刻的岁之迢,面对这个胚胎,弓下腰,捂住了眼睛。 “我以前有个师兄,字是亦忧。也是你起的名字。我们都觉得这名字又娇又娘炮,后来问你,你说这词说的是进亦忧,退亦忧……” 我冲他耸耸肩。 “我一直没那么喜欢老师,你总是这样,高期望,云山雾罩的指导,有目的地关心,塑造一个风趣和善的形象。突然发现你有血有肉,也会爱也会难过,反而有点高兴。” 岁之迢在画一副画。 我见过的。 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他仍是没画那片帆,问我:“你觉得这画缺什么?” 我乐了,回答他:“你这话得问后面的那个我——说起来,老师,我总觉得你没有我认识的那个成熟。” “年龄摆在那儿。”岁之迢笑笑,端起茶盏,“哪有什么成熟不成熟,做的更多,说的更少罢了。” 我咧嘴,对此表示不屑。 岁之迢亲手改造的冬眠舱已经停在我身旁。他老人家亲手写了几个大字,行云流水:只能用于时间裂缝内生命。 还是心细如发,还是聪明绝顶,我这辈子怎么就遇到这么一群人,什么都猜得出来,让我的人生没有半分秘密可言。 我叹着气靠在桌子上,余光瞥见斜侧的书架上有个挺眼熟的本子。岁之迢很少把笔记本和书混着放,所以对于后来的那个他书架上的这玩意我还是有印象的。我看了看岁之迢,觉得他短时间内大概不会回头,于是悄摸摸伸手把古红胶皮的笔记本勾了出来,缓慢地翻开。 只有一页有字。 “自岐泽之事已有十二年。我十二年来······又如何自处。忽忆六年四月,尝与岐泽相与······暮春登台,风乎舞雩,黄粱玉枕,醒来之后,梦仍是梦。然心已无忧怖,······” “我十五岁时岁之迢就和我说过了,他说池沼是池沼,我是我。你特地来打电话,是为了说这个?” “当然不是。”我耸耸肩,夹着电话,拿起凉水喝了一口,“趁老师不在,快翻翻他的书架,当时他突然回头我没看完,后面到底写了什么?” “等着。”池沼回了一句,随后是她找钥匙的声音——岁之迢的校长室大概锁上了。 我叹了口气,开始把呼吸微弱的江筠来往冬眠舱里拖,这厮几天不见脸色愈发惨白,简直不像个人。 全身都是冷的。 我扯了扯嘴角,不知道在跟他说还是在跟自己说。 “我马上就要清零了,有关这段的存储估计也会没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新连接上这个裂缝。还有两个月时间,运气好的话,还能再见,运气不好,就得各自保重。” 江筠来的意识控制不了裂缝的时候,这个鬼地方的窗外是一片黑暗的。我凑过去,借着惨白的小夜灯戳了戳他的脸,又忍不住笑了。 “我忽然有点明白当时老师合舱盖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了。”我说,“就算百分之十的几率都也太小,何况百分之一呢。” “我其实还是挺害怕见不到你的。” “找到了。” 池昭突然开了口:“自岐泽之事已有十二年······” “听过了,从心已无忧怖开始念。” “···事多。然心已无忧怖,后面涂花了,看不清,底下隔两行,应该是新写的。” 她顿在那里没说话。在我提出疑问之前,池昭叹了口气,放下话筒喊道:“老师。” 随即话筒被重新接起,是岁之迢的声音,带一点湖州口音,说不清是有些颓然,还是完全的平静。 他替池昭说完了最后的话。 “今岁红日既出,独登太白,余忆昔往日相处种种,慨然四顾,” “方觉红叶满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