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的十二月,池沼仍然并没有发明出冬眠舱。 当然不可能,毕竟小姑娘才九岁。 她沉迷科技不能自拔,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写公式,被岁之迢半夜抓到好几次。 又过了五年的十二月,——不不不我并没有在这儿浪费时间,我只是选择年份然后定点降落,——池沼开始学芭蕾。 我从来不知道岁之迢会跳舞,而且他的柔软度这么好。他的风格甚至不是简单的模仿,而是融合了许多本国的文化色彩。 岁之迢指导她绷起足尖,向前跳跃然后旋转。那个动作似乎没那么简单,池沼练了很久,仍然不得要领。 休息时,我看见池沼难得地有些丧气。她坐着揉了几下脚腕,随后把线条流畅的腿搭在长杠上,开始压腿。 “我要学芭蕾,读书,不能熬夜。” 她抬起那双过于淡色的眼睛,问。 “为什么赵疏执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感到自己的手指抖了抖。我想到那个岁之迢——杨魏然眼里的岁之迢,我那个始终不知道名字的兄长眼里的岁之迢,赵疏执只言片语里透出的岁之迢。岁之迢眼里,赵疏执大概只是一个小辈,一个员工,一种工具。 “芭蕾是一种修养。” 而岁之迢这么回答。他没谈赵疏执,只是招招手,把正压腿的小姑娘叫过来。池沼的头发已经散了,岁之迢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个新皮筋,轻柔地替她绑好。池沼不安分地动了动,被他在头上敲了一记。 “敲傻了。” 池沼嘟囔着走回原位,重新开始练习那个动作。口中还在念念有词地唠叨冬眠舱问题,大概过了一刻钟,她忽然喊了一声: “老师。” 岁之迢的视线从罩子里开的正好的紫阳花上移开,仍是温和地问。 “怎么了?” “老师听过那句诗吗?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 岁之迢把手放在她肩上,让她打直肩膀:“你不是枯兰。” 他和气地说。 “你是茉莉。” 池沼十六岁,搞出了根据人脑想象自动生成场景的vr设备,唯一的美中不足是自动补全的数据量太大,旁边得接上高配终端。我认真地想了想我十六岁在干嘛,发现居然在因为莫相离的死而接受心理治疗。 人和人真的不能比。 岁之迢和煦地邀请我和他们俩一起去他脑子里看日出。我拒绝无果,只得跟在他俩后面发呆。 他刚出生时,日落还没到来。我以前就听他说过太白如何,这次却是第一次看。太白山的树早就绝了,日落之后,活着的也只剩下不需光的和实验室的,这种满山苍翠的场景从没在三元界出现过。池沼几乎有点走不动路,岁之迢温声催了好几次,最后只能无奈地提醒她再不走赶不上日出。就算是这样,她还是显得依依不舍。 灿烂的日光自天尽头升起,云中浮起的山顶似群鲸的脊背。 “真希望现实里也能看到。” “总会看到的。” 岁之迢回答。 “真的?” “真的。” “老师又驴我。” 岁之迢好笑地问:“我什么时候‘驴’过你?你还有很长时间,我还有很长时间,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池沼十九,我到后台时,池沼气喘吁吁地抱着架子从台上下来,冲我们抬了抬下巴。 “老师不是说要脱稿,”她把架子放在地上,讲稿滑下来,散落一地。 “他们怎么把这东西抱上去了?我替你拿下来了。” 岁之迢笑笑,说好。等池沼小跑着出去接她的舞蹈配乐,又让人把架子整理好放回台上。 我问:“这是什么操作?” “基本的礼貌。” “那你怎么不告诉池沼?” “她能发现问题,总是好事。”岁之迢淡淡地回答,没有回头,“时间还长,总是能教会的。” 我握了握拳。 “可是老师。” 我说。 “时间已经不够了。” 我从来没见过自欺欺人的岁之迢,这是第一次。 他叹了口气,说:“口罩拿上……陈烙。凉迟的降雨机制出问题了,粉尘很大。” 我恍然意识到,这个时间点,“我”恰巧刚刚出生。 池沼带着乐团从门口经过,我连忙带上口罩,看着一群红丝绒长裙的少女走向另一侧。 莫相离是其中最高的一个,也是最好看的一个。她走到我面前时,居然停了下来。 “演出就要开始了。” 我傻不拉几地点点头。 莫相离有些怀念地看着我。 “你的眼睛……” 我习惯性摸摸绿得像阿瓦达索命的那只,谁料莫相离指着的却是另一只。 “是灰色的。”她笑笑,说,“很漂亮。” 岁之迢背着手站在那里,似乎已经等了很久了。我和池沼一前一后跑进门时,都差点被他吓了一跳——我后退了一步,而池沼的肩膀微不可闻地一缩。 “你看,又急。” 他在宽和地微笑,旁边摆着池沼自己研制的冬眠舱。 “这么急做什么?” 池沼站在我前面,看不到她什么表情。 “你要冷冻我。老师。” 岁之迢向我点头,走过去,伸手。池沼身量不矮,但这两年已经瘦得见骨了,被他抱起来,既如父女也似情侣,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岁之迢缓步把她搬到基座上,眉眼仍是带着笑的,看不出来什么多余的情绪。 池沼盯着他看了几分钟。她的手指开始是紧紧抓着岁之迢的袖子的,随后似乎是放弃了争执,开始放松力道。岁之迢的手指搭上她的额头,准备说什么,她温顺地半合上眼睛。 岁之迢问:“感觉如何?” 池沼皱着眉:“有一点……” 话说到一半,她骤然暴起,一拳冲向岁之迢面门。浅青宽衫的岁之迢不躲不避,从从容容伸出一只手,一挡,一拧。少女借着身体的灵巧迅速转身,燕子一样化开力道,抬起脚踹向他下盘,岁之迢却只轻松一侧,手里还拉着池沼的另一只手,几乎是半秒之内发生的,我还没看清怎么了,池沼就已经被压回了床板上。 保护罩自动升起,开始灌注保护气体。 池沼显得很平静。她用那双粉褐的眼睛看向玻璃罩外的岁之迢,声音清晰,甚至没有忽然剧烈运动的疲累。 “我不想呆在病床上。” 岁之迢说:“听话。” “……” “老师,你知道冬眠舱救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