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沼用手术刀切了一小片头皮贴在人工肌理上,机械臂凑过来把它平稳地缝合整齐。我有点恶心地撇了撇嘴,尽量忽视皮肉被异物穿透的感觉。 池沼叹气:“以后少作死,和你型号适配的记录仪已经停产了。” 我哦了一声,非常皮地拍了拍后脑勺,从手术床上爬起来就往舱里躺。池沼自从有了机械臂,已经完全放弃了亲手给我打针的习惯,她调配好药水,往那摊开的金属手掌里一塞,就由着它自己行动去了。 “真的有和我们发展完全一样的平行世界?” 我问。 池沼轻蔑地喷气:“多了去了。” “只是很少和我们联系,对吗?这个足够特别。” “你话真多。” “好吧。NPC小姐,发布一下任务?” “到那儿找那个岁之迢。还有,早点回来,在凉迟多走走吧。你好久没在这里常住了。” 第一天的故事算不上顺利,事实上,前一天晚上我一直在绞尽脑汁想一个足够有趣,足够吸引人的的故事。能被我想到的太多了——真的太多了。从沙子里淘金很难,从金子里找到最好的那一粒和它一样难。我在我的糖果袋子里翻来翻去,一整晚都找不到最好的那个,直到凌晨三点,晚归的岁之迢提醒了我。 “你说的那些,”他顿了顿,“每一个都很好。但最重要的是,首先,我们要让他能够平静地面对死亡。” 于是我坐在这里,惴惴不安地翻开书。 我选择的是弗丽嘉的故事。 我讲到她的十个愿望,从第一次看到莫相离拍的有关她的电影讲起,我告诉杜兰亭我和弗丽嘉如何翻阅那些老照片,她想要的那套衣服,那位曾是金发美人的沃尔布加。我着重描绘那种美丽,她小鹿一样的眼睛,黑纱一样的睫毛,优雅的神态。 杜兰亭一直微笑着倾听,我讲到告别,停下来喝一口水,杜兰亭问:“能给我看看她的照片吗?” “年轻的还是年老的?” “年老的。” 但按凉迟的规矩,委托人是不能互相认识的,哪怕杜兰亭是工作人员也一样。所以我犹豫了片刻,也只找出一张背影,还是偷拍。弗丽嘉坐在轮椅上,半侧着脸,从拍摄的角度,只能看到她微卷的鬓发和一小片略有松弛的皮肤。在她瘦削的肩侧,一副用色典雅的水彩画上,一只荒原羚羊正向外张望。 “我总觉得你是喜欢弗丽嘉的。” 我顿了顿:“为什么?” “如果只是欣赏,应当是对秦非的那种态度。温和的欣赏,亲密的称呼,一点点对其本人结局的遗憾,而不是对她那样。你对奥斯维辛女士的态度,更像是……” “什么?” “一种疼痛。就好像弗丽嘉是一簇暖烘烘的火苗,你知道她的一切会灼伤你,但你仍然小心地把它捧在了手里,毫不介意自己烫出的水泡。” “什么鬼比喻。”我耸肩,“别想多,就是欣赏,如果你认识她你就会明白的……” 我的眼神有点放空:“那种感觉,就像是对着一株永远都不会开花的石榴树。” 杜兰亭若有所思地静了一会,忽然说:“我不如她。” “别多想。” “我不如她。” 杜兰亭双目出神地看着天花板,苦笑了一声。 “我好怕死。” 次日,我戴着那张白面具径直去了病房。杜兰亭看来刚刚睡醒,一个长发的女护士坐在陪护椅上和他聊着什么,见我来了,立刻友好地微笑着结束了谈话。杜兰亭也笑了笑,问:“怀刑,这么早?” “七点半。”我摇头,“我又不是小时候,天天赖床。” 杜兰亭只是笑。 我讲了另一个故事,这是非常早的时候的事,也是我故事中少数完全没有主线人物的故事之一。熟人所托,我给办公室里的一个姑娘送一样东西,去了才知道她早就辞职,又恰逢大雨围城,干脆就当度假,多停留了一周。办公室里有一株银杏树幼苗,枝繁叶茂,所有人都精心照顾着它,浇水,施肥,最好的光照,它甚至还拥有专属的小电风扇和空气净化器。 杜兰亭颇感兴趣地问:“为什么这么珍惜它?” “大概是养到冬天看绿叶吧。”我回答。 之后的事向着灵异方向一去不复返。有个人不小心拆开了给那位离职的姑娘送去的快递,发现那是一封信,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发生了什么:罕见的暴雨,洪水,两年前的新闻告诉所有人,小城里的人几乎无一生还。一切线索都串起来了,为什么没人想要出城,为什么采购员总是那一个,为什么办公室只能用雨夜才能连上的网来接单。这是个幽灵城,下雨的时候才能和外界联通,所有人都死了,活着的只有银杏树。 “他们痛苦吗?” “不。他们很好,我每年还会去探望他们。那是个简朴的城市和一群宅男宅女,他们不怕这样的生活。” “唯一可惜的是银杏树没活下来,他们浇水太多,它没能活下来。上次我去时,他们正计划趁着雨季买一株热带植物。” 杜兰亭把枯朽的脸扭到一边,疲倦地闭着眼。 “我走的时候一切如常。太阳又出来了,通讯再次断了,他们趁雨还没干,送我上了最后一趟火车。后来探访他们时,我带去了好几株银杏树。” “我们没能留住那最初的一棵银杏树。” 杜兰亭闭着眼睛,我合上书,靠在椅子上。 “不过好在,银杏树是不会死的。” 杜兰亭没说话,发出了一声细小的鼾声。 他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