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钱嬷嬷就来了宝昭这处,并将连年的清单册子交与她。 宝昭一样样看过,每一项都记得清清楚楚,从账面上看,并无不妥之处。 宝昭将册子放在案几上,屈指点了点,看着钱嬷嬷:“嬷嬷好好看看,这册子没有拿错吧?” 钱嬷嬷心底发虚,面上却强作镇定:“自是不会错的。” 宝昭似笑非笑:“当真?” 钱嬷嬷蓦地心里一紧。 宝昭瞥了那册子一眼,再抬眸时,脸上的笑容已是冷了下来。 她道:“这册子应是往年间存得底,支出支进的,每日都应记录在上。看看嬷嬷送来的这册子,每一页笔墨的成色都如出一辙,可见是仓促之下一天完工的。嬷嬷倒真是好,念我年幼无知,造了这么个假玩意儿来糊弄我。” 钱嬷嬷没想到宝昭只一眼就识破了,吓得脸一白,当即跪在宝昭面前:“姑娘息怒。” 事到如今再不承认也是没有办法了。 一旁的丁香也是吓懵了。 怪就怪之前太过顺风顺水,钱嬷嬷只当摸透了宝昭的性子,料想不会出什么意外,竟是连假册子都不曾费心思做一本。 宝昭居高临下地觑着她:“说罢,是怎么一回事?” 钱嬷嬷到底还是经过一些场面的,转瞬她就想到了应对之策。 她道:“……还望姑娘恕罪。前些个月,是我疏忽,竟是将连年的册子全丢了去,派人寻了一天也是没寻见。我怕姑娘怪罪于我,这才猪油蒙了心,没有上报……”说罢她连磕了几个响头,“我在姑娘院中这么些年,不见功劳也见得苦劳,姑娘开恩,饶过老奴这一回吧。” 宝昭蹙眉。 钱嬷嬷倒比她想象的更聪明些。 这样的说辞,虽也算她过失,但到底要比旁的罪名轻了不少。 宝昭道:“你也不必如此。磕坏了头,反叫旁人说我的不是。” 钱嬷嬷依言停了下来:“多谢姑娘开恩。” 宝昭冷冷瞥她一眼:“你不用高兴得太早。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处断不下,索性另请个人来论断论断,也省得我沾一身腥。” 钱嬷嬷惴惴。 宝昭不去看她,也没说让她起来之类的话,只叫了旁边个小丫鬟,让她去青玉轩将秦嬷嬷请过来。 钱嬷嬷听宝昭这样说,心已是凉了半截。 旁的人不管是谁也好,现今府里钱总管一人独大,钱家老爹于老侯爷也是有救命的恩情,看在这二人面子上,至少会有个分寸,不敢拿她怎样。 可宝昭找的偏偏是那秦氏。 秦氏是夫人从家里带来的,素日帮衬宋氏管着中馈,因而在府中颇有些分量。钱嬷嬷本就忌惮她,那秦氏又是个怪性子,生平最为厌恶结党营争权夺势一类的事,同她多有龃龉。 这样想着,钱嬷嬷暗里给丁香使了个眼色。 丁香会意,趁着宝昭不察,悄悄出了门。 不多时秦嬷嬷到了。 寻她的小丫鬟并没有细说是何事,她一打帘子进了屋,见眼前这阵势,倒是一怔。 宝昭让木嬷嬷将前因后果说给秦嬷嬷听。 秦嬷嬷听罢,脸色铁青:“往日里念你是个好的,夫人才让你管了姑娘这院,你倒是好,仗着姑娘年幼不自知,竟是做起这等子勾当来。账册都能造假诓骗姑娘,还有什么事是你钱嬷嬷不敢做的?” 秦嬷嬷素来嘴上不饶人,这一通斥责,直将钱嬷嬷说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偏还没话反驳。 宝昭接过木嬷嬷递来的茶:“钱嬷嬷到底是跟了我多年的人,我年岁小资历浅,也不知当如何处置为好。现下找了嬷嬷你过来,就是想让你帮着看看。” 秦嬷嬷道:“原先的册子下落不明,倒没法断定这妇人是当真不小心丢了,还是有旁的缘由。不过造假一事证据确凿,她也没法否认。依我所言,按着府里规矩杖责二十,轰出府算完。” 钱嬷嬷神色大变,厉声道:“我虽有错,但罪不至此,秦嬷嬷慎言!”说完她又看向宝昭,“姑娘再看不惯我,也不必找个外人来如此折辱我。老奴好歹在姑娘尚在襁褓就接手照料,这么些年院里大大小小的事也一向是我亲力亲为。如今出了这纰漏,合该罚我,但不至如此。” 宝昭垂眸拨着茶叶,没有说话。 钱嬷嬷心感不妙:“姑娘……” 正这时外头有人来报,说是前院的钱总管求见。 钱嬷嬷松了口气。 那钱总管名叫钱胜,正是钱嬷嬷的丈夫。钱胜早年间就是跟在宁安候身边,颇得重用,再加上他老爹有恩于侯府,不说旁人,连宝昭都得让他三分。 宝昭正襟危坐:“请他进来吧。” 钱总管进了屋里,先朝着宝昭行了礼。 宝昭道:“总管不必多礼。” 钱总管起了身,道:“我听说这处出了事,怕惊扰到姑娘,就过来看看。见这情状,可是我家这位犯了什么事?” 宝昭还没说话,倒是暴脾气的秦嬷嬷先冷哼一声:“你是她当家的,哪有道理不清楚她造下的孽?她在姑娘身边当差,本就是半点马虎也容不得的。现下倒好,不但丢了库里的册子,竟还造了个假的来。当真是闻所未闻。” 听了这话,钱总管与钱嬷嬷跪倒一处去,对着宝昭再拜一大礼。 这举止很是从容,不疾不徐的。 他说道:“姑娘恕罪。多是我看顾不周,才容得她犯下大错。若有责罚,还愿一并承担。” 其实宝昭一早就知道但凭这一事根本扳不倒钱嬷嬷。 她放下手中茶盏:“总管请起吧。” 饶是见惯世面的钱总管也是一愣。 换个与四姑娘同岁的来应付这场面,只怕早已是手足无措。 偏她不为所动。 宝昭道:“你是父亲身边的近人,钱嬷嬷又是我乳母,这次的事我念着往日的情份不再追究,也不必告给阿娘徒惹她担心。只嬷嬷到底越了界,我素来敬她,不免为此心寒,再留她在我身边,怕也不能重归于好。不如嬷嬷请辞去别处照看当差,两相不见,倒叫彼此心安些。” 听过这话,钱总管眼中多了些深意。 宝昭亦是静静注视着他,不让分毫。 钱嬷嬷却没听出宝昭的弦外之音。 她仍抱着一丝希望:“是老奴不好,惹得姑娘伤心,可到底多年情份,姑娘……” 话还没说完,钱总管就先打断了她:“多谢姑娘恩典。是她这做乳母的不中用,留下来不定再惹出什么乱子,我今日就将她带回去,另去请了侯爷道别处当差,从今以后再不踏入皎月阁一步。” 钱嬷嬷怔住:“当家的……” 钱总管不理会她。 他再次见了礼,即带着钱嬷嬷离去。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累。 宝昭面上带了些笑,将案几上的茶盏递给了木嬷嬷:“茶凉了,嬷嬷与我换一杯来。” 木嬷嬷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的这一变故,听宝昭叫她,才堪堪回过神。 秦嬷嬷却看出些门道来。 她虽性子直率,向来直言不讳,但到底跟在宋氏身边多时,府里的事也算见惯。 将其余人打发出去,秦嬷嬷才道:“姑娘寻我来,只怕就是为了这一出吧?” 宝昭也不打算隐瞒,点点头。 且不说钱嬷嬷背后的钱家,在府里地位超然。单说她自己,也是有自幼照料宝昭的恩情在,宝昭知她日后的歹毒心肠,旁人却是不知,若当真因此处决了她,反倒落人话柄。她先前吊着钱嬷嬷悬而不决也不过是个警告,钱总管来求情,她自是不好继续下去,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放她一马,前提是她再不能靠近皎月阁,离得远些,谅她也没法再作妖。 宝昭一开始做的就是这个打算。 而请秦嬷嬷来做决断也是这其中一环。 钱嬷嬷自来与秦嬷嬷不怎么和睦,听闻找她来做决断,自然是坐不住要找外援来。 就连丁香都是宝昭故意放出去的。 秦嬷嬷不解:“姑娘若是不喜那钱嬷嬷,找个理由打发了便是,何须费心绕这么一圈。” 宝昭摩挲着手里半旧的香囊:“在那钱氏眼里皎月阁就是块肥肉,即便我打发了她,她仍会盯着不放。倒不如闹大些,让她彻底断了念想才好。” 那钱胜不比钱嬷嬷眼皮子浅,他看出宝昭不是好惹的,自然不会再留钱嬷嬷于此,得不着好处事小,真要被宝昭抓到把柄,牵一发则动全身。 况且他本来也没必要和她为敌。 秦嬷嬷问她:“姑娘怎知他们能听得懂姑娘的意思?若是个蠢的,岂不白费心思。” 宝昭笑道:“钱管家是个聪明人。我原想着多说几句他才会懂,没想到稍一点拨他已是分明。” 秦嬷嬷听罢,神色倒显得有些古怪。 沉默了一会儿,她道:“……姑娘倒真的长大了。” 虽这样说着,话里并没有认同的意思。 宝昭看向她:“嬷嬷是在怪我心思太多?” 秦嬷嬷忙道:“怎会如此,不过是怜惜姑娘。你阿娘在你这个岁数,无忧无虑的,还什么都不懂。姑娘未免辛苦了些。” 宝昭敛了笑容,抬眼看向檐下铃铎。 “嬷嬷也同阿娘一样,也认为这府里当真是太平无事吗?” 秦嬷嬷一愣,倒被问住了。 宝昭轻轻合上眼睛。 前世的事像走马灯一样略过。 深不见底的绝望,看着重要的人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的无能为力 那样的心情她绝不要再经历一次。 宝昭再睁开眼,眸中已是恢复了清明。 “嬷嬷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