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昭只得派人先给府外等着的两家送了信,才乘着轿子往宁安候那处去。 到了瑞华苑,果见沈宝兰也在。 她眼眶发红,云鬓微乱,显然是刚哭过一场的。 宝昭扫了她一眼,不动声色。 沈宝兰见状暗恨。 不过她面上却不显,只咬着唇垂下了头,说话间隐约有哭腔:“父亲不必为我如此,都是宝兰愚笨,才惹得阿姐不开心,不关阿姐的事。” 前世也是这样。 嘴里说着“不要怪阿姐”“阿姐不是故意的”。 实则谁知道存着什么是人是鬼的心思。 可欺宝昭竟是不察。 宝昭眼底有晦暗之色。 她垂眸,却只朝着宁安候行了礼,没有只言片语可讲。 宁安候没看宝昭,仅同沈宝兰道:“你不必说这些,我知你心善,不愿你阿姐因此受责备,可你也不看看,她哪有个做长姐的样子。” 语气间无不嘲讽,前些日子宝昭在他心里好不容易积攒的一丝好印象也烟消云散。 宝昭不清楚沈宝兰究竟说了什么,但却明白宁安候为何生气。 宁安候乃嫡长子,自小被教导善待次弟次妹,时至今日也向来是这样做的,所以自然而然觉得宝昭他们亦当如是。 况且沈宝兰与宝昭在他心里的地位自来不可同日而语。 宝昭早知真相,却不免心灰意冷。 她看向宁安候,语气淡漠:“父亲为何生女儿的气?可是女儿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 宁安候冷哼了一声,这才拿正眼看她:“瞧你这一身打扮,可是要出府?” 宝昭答是。 宁安候见她这样不卑不亢,一点悔意不见,眸中已是隐有了怒色:“你素来与宝兰交好,又逢佳节,缘何不肯带着她一道出去?” 宝昭并不受宁安候的影响,只恭敬答他:“受阿湘之请,妹妹与她素来不熟,又何必同去?” 宁安候被她这一反问问住了。 其实站在宝昭的立场,单独赴约并不是什么错事。只可惜沈宝兰先发制人,相比于宝昭,宁安候更相信她的说辞。 宁安候眯了眯眼睛,沉默了片刻,才道:“你是当真这般想,还是觉着你妹妹的身份上不得台面?” 宝昭几不可闻地蹙了下眉头:“我从不曾这样想过。” 她回答得不见一丝犹豫,就连宁安候一时间也险些要信了她。 一旁的黄姨娘这时忽然道:“侯爷息怒。四姑娘为人我也一向是清楚的,想必她没那么些旁的心思,应当是两个孩子有什么误会没解释清楚,才彼此生了间隙。” 听了这话,宁安候原本已歇了的火气反倒更甚,冲着黄姨娘也是没什么好语气:“都是你这般纵着,才养成了她这一副散漫性子。宝兰只你这一个亲娘,往日里因着身份受气不说,竟连你也不知向着她。她受了委屈,若不是我看到,还不定如何。” 黄姨娘诚惶诚恐,不敢再多言什么,暗中却不动声色打量了宝昭一眼。 宝昭从旁静静看着他们,并不说什么。 宁安候看向她:“你今天要出这个门,我也不挡着你,只一样,带上你妹妹一起去。你们才是一家人,旁的关系再好又如何?况且你又是长姐,理应让着她。莫再要做不合你身份的事了。” 宝昭以前同沈宝兰交好,又听从宋氏与宁安候教诲,自居长姐身份,处处让她一分。 到头来却反成了理所应当。 事到如今她只想笑。 宝昭当真笑起来,似有嘲弄之色,眸中却是冷的:“父亲以为,什么才是合乎身份的事?” 不止宁安候,就是黄姨娘沈宝兰也万没想到宝昭竟会反驳宁安候。 要知道以往宝昭是最怕宁安候的。 宝昭冷嘲道:“父为子纲,父不慈,子奔他乡。三哥哥五妹妹同我与阿瑞皆是父亲的孩子,从来只见得父亲为他们着想,可曾有对他们半分的心思待我和阿瑞?若父亲以为我如今这样便算是‘不合乎身份’,倒还请父亲自思,您自己又尝如何?” 宁安候怔愣了一瞬,面色已是铁青:“你……” 宝昭半点惧意也无:“若是父亲想好了答案,再来找女儿说清楚也不迟。” 言罢,她郑重地向宁安候行了一礼,也不待他答复,就转身离开。 回了皎月阁,小宝芸还在马车上等着她。 小宝芸见她脸色苍白,神情也是倦怠,不免担心:“阿姐怎么了?若是病了,不如我们在府里歇着吧。” 宝昭却暂时不想留在侯府,道:“不碍事,你阿湘姐姐怕是要等急了,我们快些过去吧。” 小宝芸点点头,很用力地握住了宝昭的手。 宝昭一愣。 小宝芸声音很坚定:“我牵着阿姐的手,阿姐就不会再伤心了。” 也不知是怎么得到的结论。 宝昭眼眶微微一热。 她笑起来,摸了摸小宝芸的头:“好,阿姐信你。” 宋湘她们果真等得着急了。 宋湘道:“你若再不来,我都要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说毕她才看到宝昭脸色不好,忙是住了嘴。 宁锦怡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宝昭没力气多说什么,故而摇摇头,并不作答。 行了许久,终于到了大觉寺外。 大觉寺不比善化寺地处偏僻,虽也是依山而建,山势稳健,并不险峻。 因而这样的时节,京中女眷多会选择来大觉寺求拜神佛。 宝昭她们依着礼数各自进了香。 守在前堂的□□大师原是宋家旧友,自是识得宋湘。 他同她们道:“后院可求签,白觉上师亲解,姑娘们若有意愿,不如去看看。” 宋湘谢过他好意,与宝昭她们同去了后院。 求签的人众多,多是女眷,队伍一直从院内排到院外。 宋湘见状,叹口气:“这么些人,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不如我们先去别处看看,等人少一些再来就是。” 宝昭与宁锦怡自是没有异议。 她们出了寺门,沿山路多是些小摊小贩,摆出来的物件倒是新奇,做工精巧,并不常见。 宋湘道:“现下还好,更晚些只怕人更多,那时热闹起来才好玩呢。” 宋湘与宝昭她们不一样,她有个贪玩的阿兄,一有这些庙会佳节,准会跟着跑出来闲逛,因而早已是驾轻就熟,很清楚其中门道。 由宋湘领着,宝昭与宁锦怡一路上长了好些见识。 而小宝芸年幼体弱,走到一半就已是累得不行,宝昭就让依兰领着她先回府了。 沿路绕了一大圈,等到重回大觉寺,已近黄昏。 宝昭她们再去看,求签的人果已少了好些,只剩寥寥几人。 宋湘与宁锦怡先求了签,皆是上上吉。 轮到宝昭,她心里想着宋氏的事,双手合十,虔诚占得一签。 上题【人生谁不好风光,时运未逢枉费量,积善之家天赐福,自然门户自祯祥。】 是为下下签,并非吉兆。 宝昭心里咯噔一声。 那白觉上师出人意料得年轻,模样也生得好,虽如此,只他周身气度清明,有种不入俗世的仙气,倒不让人生了轻怠肤浅之心。 白觉上师看到签文,行一礼:“姑娘怕是已有了答案了吧。” 宝昭苦笑:“不可强求,万事顺其自然吗?” 白觉颔首。 若真如此,只怕宋氏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宝昭谢过白觉,正要离去,白觉叫住了她。 宝昭回眸,恰好对上他的眼睛。 那双眸澄澈明净,其间干净得一尘不染,又恍似包容万物,让人只是见着就不觉安定下来,什么都不害怕了。 他道:“姑娘谨记,我佛慈悲,万事发生并非没有缘由。”说罢一顿,“就好比姑娘重来此处。” 宝昭怔住。 白觉又行一礼,方才移开了目光。 有那么一瞬间宝昭险些以为白觉知道她身上发生过什么。 宝昭也说不分明。 她心里装了事,回去时面色沉重。 宋湘宁锦怡只以为是得了下下签的缘故,宽慰她:“不过是应个景,不必当真。” 宝昭勉强笑笑。 从大觉寺出来时,天色完全黑下来。 原先的山路已是架起了长明灯,一路看过去,恍如白昼,甚为壮观。 宝昭她们在临近的摊位上各自挑选了面具。 宝昭的是个青面獠牙的厉鬼,很是狰狞可怖,宁锦怡宋湘的也不逞多让。 不远处传来喧哗声。 轻歌过去看了看,回来道:“那边是在卖花灯,姑娘们不如过去看看。” 宁锦怡新奇,同宋湘往那边去。 宝昭也随其后。 长街上的人已是多起来,纷纷扰扰,喧喧嚷嚷。 宝昭原是紧跟着的,却不想人多,被推来推去,转眼间不说宁锦怡她们,就连轻歌也同她失散。 宝昭就这样被推着走了好一段距离。 等她终于从人堆里挤出来,已不知身在何处。 宝昭一边找着人一边往前走,只还没走几步,忽然被不知道什么人揽住了腰,一用力,轻而易举将她带去了身边。 宝昭措手不及,还不等她惊叫,那人已是捂住了她的嘴。 她借着路两边悬着的灯笼看清眼前人的脸。 竟是吴钦。 吴钦穿着平常人家的衣服,没有佩刀,身上也没染血迹,面容生得清秀,倒像个寻常家的小哥,与那日所见大相径庭。 吴钦笑眯眯地看着怀里的人。 他道:“这里人多,走慢些,莫失了路。” 宝昭暗恼,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因为抵在她腰间的,冷冰冰,正是一把短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