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我用完早饭后不久,绿萼就慌忙地跑了进来,大声喊道:“姑娘,不好了,出事了!” 我心里一惊,连忙起身疾步走到她面前,问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绿萼喘着气,断断续续地回答道:“夫人叫您去前厅,说是……说是老爷和少爷们出事了……”说到最后,她竟还开始抽泣了起来。 闻言,我仿佛如天塌了般怔愕了片刻,反应过来后,擦过她的肩向前厅跑去,心里不断祈祷:“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然而,当我跑进前厅时,见母亲坐在上首,一手捂脸,指尖缝隙处竟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苍白惨淡。程嬷嬷站在她身后,双手放在她的肩头,正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着什么。 程嬷嬷是母亲的奶嬷嬷,也是见过不少大风大浪,为人最是稳重自持。可往日里向来不苟言笑的老人,此刻脸上却尽是悲痛,眼角似是还有泪水划过的痕迹。 见状,我踉跄着上前,嘴里嗫嚅道:“娘亲……” 母亲听到我的声音,放下掩盖住脸的手对我示意:“囡囡,过来。” 我走到她眼前,蹲在地上,把头放在她的膝盖上,双手紧紧捁住她的小腿,“娘亲,怎么了?” 母亲伸手轻抚我的头顶,双眼无神地盯着前方,“囡囡啊,你爹爹和兄长出事了……” “怎么可能?!爹爹是大梁的战神,怎么可能会出事?”我激动地站起来,脸颊涨得通红,不愿相信从母亲嘴里传来的噩耗。 我话音刚落,就见一滴眼泪从她眼角滑落。 此刻,她嘴角紧抿,脸上是再也藏不住的悲恸。我呆愣地望着她,忽然明白了,在这场噩耗之中,我们谁也不比谁好受,只不过是一人悲伤外露,一人掩在心底罢了。 而我突然地发难,无意间将刺破了母亲包裹悲伤的薄膜,在母亲心里,又何尝愿意相信昔日的大梁战神会就此殒命。 “母亲……” “囡囡啊,你爹爹和兄长都只是人,不是神。战场上,刀剑无眼、生老病死,他们避不了……”说完,母亲用帕子盖住眼睛,嘴里不时传出轻微的呜咽声。 我上前环住她,嘴里不停地说着“对不起”。 悲伤的发泄并没有持续多久,母亲就敛住神思,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胳膊,在我耳边低声说道:“囡囡,边疆来信说想让你代替你父兄领兵打仗,说是已经递交奏折给圣上了,想必今日就会宣你入宫觐见。” “我?我怎么可能?” “京城里的那些人我们都不了解,谁也不清楚哪些能用,哪些不能用。更何况究起所有因素,你都是最合适的。” 我环住母亲的双手一紧,心里虽有些松动,但只要上面不开口,想再多怕都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母亲,若是圣上不答应,我们怕是……” “不,他会答应的。” 我一愣,不知道为何母亲如此笃信他会答应。 此刻,母亲靠在我的怀里,缓缓地为我解释道:“那位虽然忌惮你父兄手里的兵权,但并不是昏庸的主儿,相反,他心怀天下,心智非常人能及。就是因为他清楚边疆并不如表面上那么安宁,至少现在不能没有你父兄,所以他才只让我们母女俩回京,而不是直接动兵权。” “还有,那位更是清楚这京城里的大多数人都不堪委以重任,你虽是女子,但作为女子的你才更让他放心。” 闻言,我疑惑地问道:“为何?” “因为在他及大部分人的心里,都认为嫁人才是女子的归宿。之后无论你如何屡战屡胜、用兵如神,但最后都逃不了这个宿命。所以,相比再出一个唐和,你更能让他安心。” 母亲轻声慢语地在我耳边叙说,江南音色的吴侬软语最是使人心情舒畅。可此刻,这让人沉迷的音色却仿佛石子投河,在我心里泛起点点涟漪,波纹不大,却让我心久久不能平静。 “可是行军打仗不是儿戏,圣上又岂会轻易地将此重任交于我?”母亲将那位的心思摸得不可谓不精准,可现实变化太多,不拿出使人信服的东西来,谁敢把维护一方安宁的任务交给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 “那位心智非比常人,这朝廷他怕是早就想要整顿一番了。如今正是缺人之际,你只需把宁城之战及你平日里的表现说上一番,他自有定夺。” “这能行吗?”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现如今正是多事之秋,那位……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夏日午时,日头毒辣,不仅刺眼,仿佛瞬息间就能将人化为一滩泥浆。 晴起出阳,阴时落雨,运气好时,或许能遇见合乎心情的天气。只是自然非人力而为,不能随心而变。这运气一旦不好,就如此刻的我,心里过着隆冬季节,周围却是郁郁葱葱的夏季。 在许多事面前,人类何其渺小。 有时候,生死或许不过一瞬。一眨眼的功夫,这天下就只剩我与母亲相依为命了。 然而,在战场上,刀剑无眼,古来征战者又有几人能回? 大梁皇宫占地甚广,待我走出宫门,由于长时间置于太阳下,头目有些晕眩,所以在上马车时,不小心地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在地上。 站在我身后的绿萼连忙扶住我,担忧道:“姑娘,小心。” 我冲她摆了摆手,“没事。”然后平静地掀开马车帘坐进去,吩咐道:“回家吧。” 车夫待绿萼上了马车,应了一句:“是。” 接着,伴随一声“驾”和鞭子抽打在马身上的声音,车轮“咕噜咕噜”地转动了起来,马车扬长而去。 坐在马车里,我闭着眼靠在车壁上,脑中一片空白,浑浑噩噩地,不知该想些什么、做些什么。 而绿萼坐在我对面,不声不响。不用猜,此刻她的面色定是悲伤不已。 她是个藏不住事的人,但在此之前,我也是个藏不住事的人。 马车匀速地向前走去,等到了家,我都不曾与绿萼说过一句话。 下了马车,我直接去找母亲,将今日在金銮殿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她。 母亲身着素衣,平静地听完了我的陈述。片刻后,她拉起我的手放在手心里,轻声问道:“囡囡可怪娘亲?没有问过你的意愿就将你推上战场?” 我摇了摇头,神色依旧有些恍惚,“没有,行兵打仗一直是我想做的事,如今实现了,我又怎会怪您呢?”只是这实现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若是可以,我宁可一辈子蜗居京城,做一个相夫教子的女人,也不愿有今日这一朝。 “可是娘亲不想你去啊,”母亲突然搂住我,在我耳边道:“儿行千里母担忧,若是可以,我宁肯你一直是那小小一团的婴孩,这样我就可以永远把你抱在怀里。” “可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天下,又何止只有我这一个母亲,那还有千千万万的母亲、千千万万的儿女啊……” “天地间,若是国将不国,家又如何能是家呢?” 我轻抚母亲的瘦弱的背脊,那突出的骨头,硌得我手疼,“母亲,我都知道,你放心,我一定尽我所能,还边疆一片安定。” “你是个好孩子,娘亲相信你一定做得到的,只是……” 此刻,话不必说透,我也知道她心之所想。 如今唐家只剩我和她相依为命,我若是有一个不测,那她的后半生就只得一个“寡失”的结局。 一个人守着一个宅子,冷冷清清,寂寂寥寥,就连身后事都只能托于他人,临了或许也没一个亲人送终。 可是,“要保全自己”这样的话对于一个即将要上战场的人来说,只能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念想。 很多时候,人的求生欲望大于一切,但有时候环境所致,就不得不做出妥协。 就如孟子所言,当生与义不可得兼时,我的选择与他一样——舍生而取义。 然而,此番做法,必定会辜负另一方。 可世间安得双全法,能让我忠孝两全呢? “娘亲,我不负君恩,不负我唐家忠烈,唯独……”负您。 母亲用手盖住我接下来的话,轻轻摇了摇头,“大厦将倾,生死之间,谈不上谁负谁,只是苦了那李家儿郎,如今咱们两家这亲事怕是结不成了。” “娘亲放心,李家虽是商家,但李公子如此受人推崇,想必他家也是知书达理,能够谅解我们。” 大梁虽然也讲究士农工商,但商人的地位并不算太低。前朝对商人的一些限制,在先帝时期,就被废除了不少。 更何况之前李家在战乱时期,曾给予先帝救助,所以在大梁建立后,李家就被封为皇商,一时风光无限。 而唐家之所以会与李家结亲,除却李家家风不谈,便是这皇商的身份。 唐家手握重兵,在军中和民间一直威望甚高,儿女亲事若是结下皇亲贵胄,或是大权在握者,则必会引起圣上猜忌。 因此,折中下来,李家虽然身份不低,李公子一表人才,但在世人眼里,依旧算不上绝顶良配。 我话音刚落,母亲就轻笑道:“但愿吧……” 就在我想要继续宽慰她的时候,程嬷嬷走进来说:“夫人,姑娘,圣旨到了。” 母亲冲程嬷嬷颔首示意,然后牵着我的手缓缓起身,一边走一边道:“走吧,该来的终归会来。” 该来的确实终归会来,只是我没想到会来得如此快。 快到仿佛眨眼的功夫,就到了生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