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岫烟回到秋爽斋,侍书和翠墨篆儿在廊下踢毽子,翠墨一使力,毽子恰好飞到邢岫烟身边。邢岫烟拾起毽子,道:“这时辰,你们不应该在三姐姐身边伺候笔墨么?” 篆儿笑道:“姑娘快进去,三姑娘正等着你呢。” 邢岫烟道:“莫非又是哪位姐姐想起诗社?” 侍书并不回答,打起帘子道:“邢姑娘进去就知道了。” 探春正在里头看字帖,见到邢岫烟回来,只管望着她,似笑非笑。 邢岫烟看了身上,自觉妆容并没有不妥,眉目一凝,疑惑地看着探春,探春噗呲一笑,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帖子道:“我竟不知你和栊翠庵那一位仙子是旧相识啊。我还以为她自身处云端,与世上的人隔着一层。妹妹怎么会有此仙缘?” “妙玉姐姐?”邢岫烟拿过帖子一看,果然是妙玉送来的,约她到栊翠庵一叙。 来了京城这么久,她顾着和贾府的姐妹们熟悉,然后又思虑田庄之事,都没有去栊翠庵拜访妙玉,的确有些不妥当。毕竟,妙玉与她做了十年的邻居,又是她半个老师。 “妙玉姐姐曾与我是邻居,我肚里的墨水,大半是她灌下去的。”邢岫烟笑道:“今夜我要去栊翠庵赴约,劳烦三姐姐帮我遮掩遮掩。” “好说好说,”探春笑道:“不知我帮妹妹这个忙,妹妹给我什么好处?” 邢岫烟想了想:“我给姐姐折梅花赏玩。” “好,要比芦雪庭联诗那日折的那枝更美更大。” “我把整棵梅树拔过来可好?” 篆儿和侍书掌不住笑了,探春忍着道:“如果邢妹妹有这力气,我就笑纳。” 两人说笑了一会儿,探春想起邢岫烟就要走了,道:“你从保定来京城,一路上涨了不少见识罢。唉,想我长这么大,都没有出过远门,可恨我不是男儿身,否则可以天南地北走一遭。” 邢岫烟看着探春,恍惚道:“也许以后姐姐有机会呢。” 翠墨道:“三姑娘,大奶奶和各处管事来了。” 李纨和探春要协同处理府里的事情了,邢岫烟不好留下旁听,带着篆儿到院里和丫环们踢毽子去了。 夜晚来得很快,邢岫烟披上大红猩猩毡,独自一个人往栊翠庵来,也许是地势高的缘故,栊翠庵的红梅还未凋谢,朦胧灯光笼罩下的红梅,别有一番独特的韵味。邢岫烟才敲了一下门,就有一个老妈子打开门,笑道:“邢姑娘来了。” 脑海中浮出一个名字和许多回忆片段,邢岫烟道:“李妈妈,好久不见,您和妙玉姐姐都好么?” 李妈妈笑得慈祥:“劳烦邢姑娘惦记,老身身子还算硬朗,外面怪冷的,快进来说话。” 邢岫烟往里面走,门从身后关上了。李妈妈一面为邢岫烟引路,一面道:“我们姑娘是越来越孤僻了,邢姑娘劝劝她罢。” 邢岫烟叹气道:“要能改,就不是妙玉了。” 淡淡茶香从里屋透出来。一个身穿白色缁衣,戴着道姑头饰的女子安安静静坐着,面前一壶清茶,一瓶胭脂红梅。她听到脚步声,转过脸来。那一张面容如雪似霜,比身上的缁衣还要白上几分,在灯光下毫无瑕疵。 “听说你来荣国府,我一直以为你会来找我。”妙玉倒了两杯清茶,做了个请的手势。 邢岫烟在她对面坐下来,道:“姐姐在此清修,是槛外人。我这个槛内人,不敢多打扰。” 妙玉轻嗤一声:“是攀上了高枝,不想来了罢。” “我与姐姐相交十年,在姐姐眼里,我是这样的人么?”邢岫烟叹了一口气道:“我明日就回保定去了,这里的高枝儿,留给别人罢。” 妙玉面色稍缓,捧起碧玉的茶盏喝了一口,道:“你再不喝,茶就凉了。” 袅袅茶香伴着白气,朦胧了邢岫烟的视线,邢岫烟饮下一口,只觉得回味悠长,微苦之中有雪的冽冽清香。 “姐姐收集雪水烹茶的习惯没有改啊,”邢岫烟道:“这是梅花蕊上的雪罢?” 妙玉点点头,问:“你来去匆匆,可是因为受了这里人的白眼?” “不是,姐妹们待我都和善,但这里总归不是我的去处,我总要走的。” “你也是个难得的明白人。”妙玉道。 邢岫烟饮尽杯中之茶,道:“姐姐对未来如何打算,现在既不算完全出家,也不算红尘中人。难道要带发修行一辈子?” 妙玉皱紧眉头,犹如雪上的一抹爪印:“世上之人面目可憎者太多,我是不愿理会的。还不如一直待在栊翠庵里清净。” 可是,贾府日后会倒的呀,邢岫烟在心里默默说。她想了一想,道:“姐姐,若是有去处,但是需要做活,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 “什么去处,在哪里?” “是保定的一处田庄。” 田庄,那岂不是经常要见到一身泥污的庄稼人?妙玉一哂:“我哪里也不想去。” 邢岫烟只得作罢,妙玉起身道:“既然你要回去了,我送你份礼罢。” 邢岫烟忙道:“不必了。” “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妙玉说着,转到房内去了。邢岫烟站了一会儿,想起探春的嘱托,走到院中折了一大枝疏密有致的红梅,拿在手里。 一回身,妙玉已经出来了,拿着一个竹匣子:“这些书,我读着还有些趣味,送给妹妹作伴。” 邢岫烟笑道:“多谢姐姐。” “此时花盛光浅,月圆风清,妹妹回去罢,多留一分怕坏了景致。” 妙玉性格素来怪癖,她让走,邢岫烟也不好留,拿着梅花和书匣姗姗而去。 走到半路,邢岫烟回望灯影微光里的栊翠庵,默默地为妙玉祝福。 第二日清晨,白白的薄雾还未完全褪去,一辆蓝布青纹马车已经辚辚而行,邢岫烟向外看去,清新的气息迎面扑来,荡涤了五脏六腑。她深深地吸一口气,欣赏起晨光下的景色。 树木原本光裸的枝条上,羞羞地长出嫩绿的新叶,好奇地看着这个世间。几朵梨花开了,浅浅淡淡地点缀,犹如邢岫烟此时的心情。从今天开始,她将以前的邢岫烟远远抛在身后,走一条崭新的道路。 “来的时候走的是同一条路,有什么可看的。”覃氏睡眼迷蒙地在车厢里翻了个身。起得早,她还没有睡够,还好这个马车比来的那辆宽敞多了,可以伸展手脚。 邢岫烟道:“娘,要不要吃点点心?” “我不饿,先睡一会儿,你就慢慢看风景罢。” 邢岫烟知道虽说覃氏乐意去田庄,但终结了混吃好喝的逍遥日子,心里有气,这股气加上起床气,两气合一,非同小可。现在还是不去惹她为妙。于是邢岫烟不再说话,拉开车上设置的小抽屉,拿出一碟豌豆黄慢慢吃着。 “邢姑娘,邢姑娘,请留步!”外面有人唤。 篆儿跳下后面装东西的马车,对邢岫烟道:"姑娘,来的是个骑马的女子。” “停下。”邢岫烟吩咐车夫,下了车往回看。女子俊俏之中带点英气,微微喘气,因为勒马骑得急,马在原地转了一圈才停下。邢岫烟细细思索,得出一个结论,她并不认得这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