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贴在飞艇的舷窗上往下看。 这高度好像和飞机差不多。地面被浓浓的夜雾笼罩着,还没离开流星街的范围,所以不见一星灯火,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不可视的黑暗。 库洛洛带着一身浓郁的血腥气走到我后面,同样贪婪地眺望着。 我戳戳舷窗里映出的影子:“处理完了?” “嗯。”他专注地凝视着不断翻涌的黑暗,眸子深不见底,“这批次一共才十个人。”其中有八个被旅团顶替了。 我用指节有节奏地敲打着玻璃:“出去以后,要做什么?” 他眨眨眼,被问住的迷茫样子:“没想好。” 我自顾自地往下说:“我要去找金木。” 长久的静默。他轻轻叹一口气:“你明明知道——” “知道什么?”我垂下睫毛,“都是无关的臆测罢了。” “……是的。不亲自确认的话,永远都没办法接受吧。” 我紧紧咬住指节:“他们总不可能不存在。我会找到的。” 他温和地应了一声:“不管结果如何,都记得回来啊。” 你答应过的,作为旅团的一份子,一同走上这条鲜血荆棘之路。 无法反悔,永无尽头。 他挑起嘴角摸着那手感很好的淡金长发。追逐幻影的人……梦碎的时候,会是怎样的癫狂呢? --------------------------------- 库洛洛给驾驶员的命令是在燃料允许的范围内,在离流星街最远的大都市停下来。 飞艇摇摇晃晃地j降落在郊外,大家挨个伸着懒腰走了下来。最后一个出来的飞坦懒洋洋地把血迹新鲜的长剑收回剑鞘里:“团长?” 库洛洛扫我们一眼:“先去城市里吧,大家都有很多东西要学。” 我一反常态地寡言,双手攥住衣角,用力到关节发白。 飞坦和我走在队伍的最后面。他平视着前方,声音低哑:“我以为你会很开心呀。” 我勉强挤出一个干涩的笑容:“近乡情怯嘛。” 他皱皱眉头,脸在斗篷里埋得更深:“不想笑就别笑,真难看。” “嗯。” “莉莲,你答应过不再隐瞒我的。” 我没应声,他也不说话了。我们和大部队的距离拉得越来越远,他终于按捺不住,对我扯出一个暴戾的狞笑。 “我看起来很好糊弄呀?” “……不是的。” “啧。莉莲,这样下去我真的会忍不住——”他的气息喷洒在我颈侧,下一秒就会扑上来咬断血管的样子,“——杀了你。” 他不等我回答,径直提速去追库洛洛他们了。 大家都穿着很黑帮风格的西服套装,身上染着或浓或淡的血腥味。此刻已是深夜,天空中又渐渐飘起了小雨,零零星星的几个路人都下意识地远远绕开我们,连目光都不敢明着投注过来。 人行道旁整齐的路灯散发出温暖的橙光,在逐渐密集的雨幕里有种漂浮感,像是悬挂在半空中的微小太阳,能捧在手心的熨帖感。 我们就这么在街道上慢慢走着,打量着亮着灯的24小时便利店、干净整洁的柏油路、在雨幕下绿到鲜明的一排排行道树,还有偶尔冒出来畏畏缩缩和蚂蚁一样弱的路人。 玛琪伸手接满一捧雨水,低头轻轻地舔舐着。 甜的。 对面远远走过来一对情侣,十五六岁的样子。女孩穿着过膝袜和百褶裙,浅棕色的小靴子在水洼里啪嗒作响,一脸单纯又浅薄的快乐。身旁的男生举着伞,傻笑着把雨伞往女朋友倾斜,自己淋湿了半个肩膀。 女孩注意到玛琪的目光,怔了一下,回给她一个小心翼翼的微笑。她把眼神收回来,那两人很快走过去了。 “外面……一直如此吗?” “一直如此。” 于是没有人再说话。 库洛洛领着我们走进一栋门面气派的酒店大楼,在没有身份证也没有钱的情况下给每人开了一个豪华套房。懒得好奇他什么时候偷到的操作系能力,我现在很困,心堵到只想睡觉。 “诸位的房间在11楼,请跟我来。” 穿着套装带着公式化微笑的服务员把房卡分发下来,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开关着电视,示范遥控器的使用方法。有三个人点了餐,我打着哈欠对他们摆摆手,跟着服务员到自己房间去了。 躺在放满热水的浴缸里,听着客厅电视传来的搞笑节目的声音。我懒洋洋地爬起来,把粉蓝色的洗发露抹到头发上,仔细地揉搓着。 用完吹风机关掉放在一边,我拭去镜子上薄薄的水雾,凝视着里面映出的模糊不清的面容。 淡金色的及腰长发,稚嫩的面容,孩童特有的大而澄澈的眼睛。身上散发出的化工产品特有的人造香气,在迷蒙的浴室里给我一点重新回到人类社会的现实感。 我对着镜子里的小人儿做个开枪的手势,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浴室。 裹上睡袍赤着脚去敲飞坦的门。 笃笃,笃笃,笃笃笃。 我很有耐心地敲着,他也很有耐心地不开。意识到这样可能会耗到天亮,我叹口气垂下手,扭头走了。 飞坦盘着腿坐在没开灯的卧室里,嘲讽地撇撇嘴。 “嘀”的一声,房门毫无预兆地弹开了,一个人影悄无声息走了进来,迅速反手把门关上。 上一秒还坐在床上的飞坦刷的出现在门边,带着杀意凝视着看不清面容的不速之客,长剑毫不留情的直取心脏! “小黑?” 飞坦及时把手往上抬了抬,长剑去势不止,流畅地分开皮肉刺入左肩。 我吃痛闷哼一声:“你来真的?” 他慢悠悠地把剑抽回,脸上倒没多少惭愧的意思:“我锁了门的呀。” “大堂那里有备用的房卡。”我把夹在两指间的卡片收好,疼得呲牙咧嘴:“出气了?” “没。”他把长剑上的血甩在驼色的地毯上,发现甩不干净以后干脆走进浴室开始冲洗,“别烦我。” 我乖乖地坐在客厅看电视。他很快冲完了,视我如无物地走进卧室,把门拍在我的脸上。 扭下把手,反锁了。 可怜巴巴地挠门:“小黑~” 没人理我。干脆用赫子把整个门锁都破坏掉,堂而皇之地走进去。他躺在床上背对着我,忍无可忍地咬牙。 “滚出去。” 没开灯,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伸手不见五指。我摸索着走到床边:“我不。” 他深深吸一口气,不说话了。我把沾染了血迹的睡袍嫌弃地扔在地上,跳上床熟练的钻进被窝里。 飞坦坚定地用后脑勺对着我。我小心翼翼地一点点蹭过去紧挨着他,试探性地伸手从背后抱住。 没反应。 我心满意足地抱紧,整个人都缩进被窝里,把脸埋在他的肩胛骨之间,轻轻缓缓地呼吸着。 “小黑。” “哼。” “小黑小黑小黑——” “吵死了。” 我像八爪鱼一样缠在他背上,酝酿了半天才低声喃喃道:“我的事情,其实乱七八糟的,自己都记不清楚。”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一直被作为家族的继承人培养。我的……父亲,对我要求很高。”我在一片黑暗里闭上眼睛回忆着,那些模糊的残缺画面,“整个家族都是喰种。我从小就很——”挑选着用词,“崩坏?” “父亲只需要我看起来很强。我内心的想法,他并不在乎。” “我那时明明想要什么都能得到……虐杀会被称赞,伪装和欺骗是能力的一种。但是我很不开心,压抑到,快要疯掉了。” 但是那时的我,甚至不知道原因是什么——这种莫名的抑郁,被简单粗暴地视作一种令人厌恶的软弱。 “当时有机构在从事相关研究,致力于将人类转换为独眼的喰种……我当时,觉得很难以接受。那机构来德国交流的时候,我窃取了一个技术人员的资料。” 为了看懂那些莫名其妙的文字,还自学了日语。他回日本之后,我依然和他保持交流,在父亲不知道的情况下关注着研究的进展。 他在不经意间提及过他的儿子,名叫“金木研”的男孩:“和你差不多大啊,那孩子。要是能更开朗一点就好了。” “后来他被机构抹杀了。按理说一切到此结束,研究也没有任何成果。”我把额头抵在飞坦温热的背上,感受着心脏的跳动,“但是我觉得不对劲。一定有什么成果被掩盖起来了。” 一直观察、观察,最后按捺不住参与进“金木研”的生活。同时联系的还有相同遭遇的安久黑奈和安久奈白。 如果说一开始循循善诱关于其父亲的工作问题,后来完全就是出于一种新奇感了。 “我一直和他的儿子保持联络。经常发泄性质地对他倾诉一些自暴自弃的疯狂想法,甚至都不怎么掩饰自己是喰种的事实,”想着金木后来跟我抱怨总是被吓一跳的无奈样子,嘴角不由翘起来了,“但是他一直都尽力安慰我。对我来说,是很特别的感受。” 好温暖。 像深海里的荧光一样。溺亡者尽力抓住的稻草。那些他多到满溢出来的温柔,成了黯淡无光日子里支撑我的稀缺珍宝。 睡意渐渐涌上来,我的声音逐渐放轻,仿佛蕴在耳膜上回荡的细响:“再后来……父亲越来越过分,我觉得,难以忍受了。为了反抗他,我疯狂地进食同类……成了半赫者。” “毫无技巧的累积,最差劲的半赫者。” 卡伦说我当时完全就和疯了一样,人前仪态从容彬彬有礼,没人的时候就控制不住地暴走和杀戮进食。那段时间的记忆一直都模糊不清,像是接触不良的老电视一样,嗖地从一个失真的画面跳到下一个。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和他失联很久了。 “后来我干脆离开了家族去找他。我的精神状态一直很不稳定,实力也时强时弱,自己都难以接受。”我不自觉收紧搂住飞坦的手臂,“那段时间我真的觉得……真的觉得,没有他的话,我可能就——” 可能什么?没有遇到你的话,我会变成什么呢? 我紧闭着眼睛,任由那些发过誓绝不回首的记忆散落一地,溅射出星星点点锋锐的碎片,每一片上都映着熟悉的破碎的脸。眼眶开始发烫了,我微微颤抖着,像出现戒断症状的吸毒者一样在黑暗里伸出手呼唤他。 ……我的爱,我的灵魂,我生/命/之/光,我欲望之火。 “最艰难的时期过去了,但是脆弱时候烙下的想法,是很难改变的。我也不想改变。” “小黑……我离不开他。” 最后一句话在唇齿间咀嚼,我安静地紧抱着飞坦,坠进了深沉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