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头顶传出嗞嗞的声响,伴随而来的是电路烧焦的味道,白炽灯的灯光闪烁了三下,这种情况本不该发生在藤原家,我皱着眉头,忽明忽暗间拿起手机,亮着的屏幕上,信号一栏是显而易见的空白,略过这一点打开自带的手电筒的同时,头顶的灯光彻底消失。 起身拉开尘封许久的储物柜,我在最底层找到了小时候的玩具箱,里面的东西不多,小半截雕花蜡烛,半盒火柴,几本画册,以及一把短刀。 短刀是开过刃的真短刀,刀锋凌冽,在夜色中泛着冰冷,刀柄和刀鞘缀着璎珞与欧珀,这是哥哥送给我的礼物。我把箱子放在矮桌脚下,点起蜡烛后关掉手机。 温暖的烛火氤氲整个房间,今夜的雨势大到出人意料,我拉开障门,从门外灌进簌簌的冷风,披散的长发在灯火昏暗的屋中肆虐,扑面而来的风中夹杂着寒樱与夜雨的凄凉。 山涧林阴,幽岫垂翳,雨幕中的宅邸如同漂浮于海中的灯塔,孤峭傲立,四面寂静。 十月樱的花瓣早已铺满庭院,枝头上残留的冠萼略显冷清,孱弱的枝桠在黑沉的雨水中摇摇欲坠,从走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哥哥的身影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的面容半隐于廊间的阴影,依稀可见依旧俊秀的轮廓,这是一张曾无数次出现在我梦境中的面孔,而此时上面乌云遍布,如同外面的天色一般晦暗不明。 哥哥在我面前坐下,将手中的东西放在矮桌上,一个防水的牛皮纸袋,我有些疑惑地将它打开,倒出里面的东西——护照,户口本,身份证…… “这是什么?” “你的身份证件,带着它们去中国吧,那里有四季都很温暖的地方,也会有你最喜欢的樱花。” 哥哥的声音一如往常般平静,可他的眼睛里却压抑着我看不懂的情绪,这不像是平日里的他,倒像是许多年前的某个人。 我愣了一瞬,想到今年是玛雅预言中的世界末日,思绪倏然回到13年前,那一年也曾被传为尘世的终结…… 落满尘埃的记忆被拉出重新播放,在那个名为鹿取的小镇,所有的一切开始变得鲜活。 (2) 14岁那年的春天,我被送往名为鹿取的小镇,寄宿在山里的一户人家,这户人家离镇上有一段距离,而且因为乡下交通不便,周围几乎没什么人烟。 我被送往那里的原因,则要从我的家族说起。 我出生于东京的一个大家族,自是从小娇生惯养,吃穿用度皆是上等,衣食住行有人侍奉,生活起居无忧无虑。 正当我以为这种平静的日子会永远持续下去的时候,家中却发生了一件大事—— 家主意外身亡了。 这对大家族而言是再严峻不过的事态,所谓家主不仅仅是一个家族的领袖,更是这个家族的精神支柱,一旦他倒下,必定会在家族中掀起一片血雨腥风,严重的情况甚至会影响到其他的家族。 一时间族内陷入前所未有混乱,各方势力对家主之位如饥似渴,而还在念中学的前家主之女,也就是我,则是以“保护”的名义被送往山中。 我知道,这不仅仅是因为我年龄太小,无法与他们相争,更多是因为—— 我是个女孩。 在这种历史悠久的家族中,女孩是没有继承权的,按时上课、学习礼仪、有一两个拿得出手的特长,然后找个门当户对的人结婚生子,这就是我的命运,也是家族中其他女孩的命运。 命运这种东西,我们无力反抗。 而且说实话,鹿取镇比我想象中要好上许多,约莫是人烟稀少的缘故,那里不论何时都很安静,四面皆是山林,依山傍水下坐在房间里还能听见外面传来鸟雀鸣啭。 这令我头一次觉得家族中那些人也不是那么让人厌恶。 那户人家里除了我还有另外两个寄宿的孩子,是与我年龄相仿的两个男孩,兄弟俩的样貌皆属上乘,虽说是双胞胎,却因为性格气质相差太大,以至于根本不用担心会将他们认错。 锋利清朗的哥哥,柔软明丽的弟弟。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极端。 我带着为数不多的行李抵达那户人家,主人早已为我收拾好房间,是一间宽敞向阳的和室,因为房子本身所处地势较高,坐在外面的檐廊上可以将附近一片的景色收入眼底。 我后来才知道,在我来这之前,这里是兄弟俩的房间。 站在檐廊上看见下方山林中的人影,送我过来的管家已经整理好了房间。 虽说不让我参与家族中权利的纷争,但那些人也没有亏待我,不仅给了我的寄宿家庭大笔钱财,就连我平时的零花钱也未被苛刻,每隔一段时间还会有人给我送来生活用品和其他新奇的玩意,这样的生活于我而言已经足够舒服。 况且我并不认为这里比不上东京,甚至从某些方面而言,这里比东京还要贴合我的喜好。 每年的四五月份是山樱花最为繁盛的时期,丛丛簇簇争芳斗艳,那时的风中都带着花的香味,纷纷扬扬的花瓣被带离枝头四处飘散,盛大的花雨落于林间,绚烂而又迷离。 “稚女啊,去镇上帮我买两瓶盐汽水好不好?你一瓶、我一瓶,剩下的就当是你的跑腿费了。” 我坐在檐廊上拿着一张钞票在稚女面前轻轻晃了几下,倾着脑袋望着他。 在那个时候,城里的盐汽水已经是十分普通的常见货,但在这种乡下小镇,却更像所谓“身份的象征”,我虽不是特别喜欢盐汽水,但当我拿着它去学校的时候,其他同学羡慕的眼神极大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 稚女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抿着唇接过我手上的纸币跑了出去,从背影看他更加消瘦,骨架小到叫我艳羡不已。 诚然是因为我的到来而使兄弟俩失去了房间,但我也从未亏待过他们,每次让他们帮我做事我都会付给他们报酬,也正因如此,使唤起他们来,我从未有过心虚。 不过比起不怎么理会我的哥哥,我果然还是喜欢乖巧听话的弟弟。 虽没有明说让他给他哥哥也买一瓶,但是依照稚女的个性,他即使自己没有也绝对会想着他哥哥,更何况我给了他足够买三瓶盐汽水的钱。 在太阳快要完全落下山头的时候,黄昏的余霞染红周围的林叶,夹杂着山樱花的香味,稚女气喘吁吁带回我要的盐汽水,他将瓶子递给我的时候,我看到了他提着的袋子里还装着两瓶。 我没有说话,接过他手中的瓶子,随手放在身侧,冰镇过的盐汽水瓶面上凝聚出水滴,从透明的玻璃瓶上滑落在地,打湿了木质的檐廊。 稚女没再理会我,提着袋子蹭蹭地跑远,仿佛和我多待一秒就会出什么事情一样,我撇了撇嘴,看着他的背影再次消失。 暮色四合,下方不远处的小木屋在昏暗的霞光中若隐若现,那里是这户人家的仓库,也是如今源稚生和稚女的房间。 我的房间其实很大,将屏风放在中间隔开,完全可以当成两个卧室。 这是为了稚女准备的,虽然他从未在这里睡过,但我还是把屏风留了下来,就像是为了某种期望。 那个姿容端丽的男孩,正如同春日里的樱花一般温和柔软,带着我所喜爱的温柔与美好。 我曾一度以为这是他最美丽的时期,直到许多年后,我看到了那个自称源家次子的贵族少年…… 他身披黑色浴衣,腰侧挂着长刀,如同古时锦衣夜行的贵公子,从记忆中走到现实的稚女从未老去,甚至比当年还要艳丽逼人,如同盛放的彼岸之花,不再是含蓄内敛的模样,更像道连格雷的画像,其本人已经彻底停止衰老。 我看到了他眼底的晦暗,那不是鹿取小镇中稚女的眼神,倒像是从哪里爬出来的恶鬼,在向这个世界狰狞恨意。 (3) 虽然被送往山林,但学校还是要去的,学校在镇上,离住的地方有一段距离。从寄宿的家庭前往学校,途中还会经过一条小溪,平日里倒没什么,踩着冒出水面的石头很容易就能越过,但一到涨水的时候,溪水便会没过石头,这时候就不得不淌水过河。 于我而言这并非值得困扰的难事,我没有无惧溪水弄湿鞋袜的勇气,但是我有稚女和源稚生。 每到这种时刻,源稚生就会脱了鞋袜背我过河,稚女抱着我们的书包跟在后面,等到了对岸,他们再擦干足上的水迹,继续赶往学校。 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能明白学校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暗恋源稚生的女孩。 而那时的我也并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对,准确地说,现在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哪怕他后来成为了尊贵到遥不可及的黑道领袖,但那时也只不过是个寄宿在山中小镇的年轻男孩。 而他的弟弟,也还跟在他的身后和他一起淌水过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