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王泉友供出廖阳贩卖军火的时间、批次、类型等在少数信任之人的查证得到证实的口供后,已有近一月时间。周六在副科长办公室看罢含金量颇高的文件后,齐楚正能赶上轮休的周末。乘班车本是要回家清灶台除杂尘的,她却换下军装直奔电车站,又来到了杜康的酒厅之中。 临近小年,欧式建筑内总算少了些人。不过当她随着同晚灯变换色彩的玻璃走进门,却瞥见杜康同扎着双马尾、穿着五四装的女学生相谈正欢。她直走过去,不等开口,便被半缕视线都未分过来的杜康利索递过半杯香槟。 她举着酒杯斜靠进高脚凳,见对方的谈话不予掩饰,便自顾自偷听了起来。 “照红军解放奥斯维辛的速度,日寇早晚就退了。” “你怎么最近对政治这么上心?”杜康面露疑惑,终于不去盯手上怎么擦都擦不干净的红酒瓶了,“你就负责好好学习,多和同龄人交流,别净想谁又被谁打了。” “我又不做评论,”女学生忙摇头,像是有前科一样重点解释,“都是那几个父辈参军的同学说的,我只是复述。” 女学生捏着杜康衣摆前后轻晃着,一副想要撒娇的模样。杜康面无表情的脸也有些松动,笑着腾出手刮她的鼻尖,“行了,知道的事多一些也好,不过之后就少去关心、别去参与。你哥这不还是怕你出事吗。” 齐楚以香槟杯代手,指指杜康身旁的学生问:“你妹妹?看上去和你年纪差了不少。” “我妈生她生得晚,她去年才过的二九。” 齐楚了然点点头,看杜康一副想要互相介绍的样子,便主动揽下自报家门的事,“你好,我叫齐楚,你哥的朋友。” “齐姐姐好!我是你朋友的妹妹,以后叫我丁晓满就好。” 她笑着抿起香槟,想起兄妹二人如出一辙的直率,不免做起发散,为从未谋面的一家人担心起来。 丁晓满对着三人间略微沉寂的空气,思索一会儿便找起借口撤离,“那什么,哥,先生的背诵我还没完成,你和齐姐姐聊着,我先走一步。” “注意安全。” “再见。”齐楚不像杜康没有动作,而是微笑着注视她远离视线。 她转身放下酒杯,用修剪过的指甲敲着杯沿,率先甩出问题:“你知道王老板是什么时候来的重庆吗?”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杜康从红酒瓶堆中抬眼,又像想起什么一样忽地放下酒瓶,拉过与腰平齐的木凳坐在她对面,“王老板还嘱托过我关于你的事呢——你先说,说完提醒我一下。” 齐楚带来的疑问更重了,“或者是他之前从哪儿来的?你一直在外潜伏,想必直接间接听过的消息都要比我多吧。” 杜康很是认真地掐着指尖琢磨,“王老板来重庆的时间少说也有个十年了吧,我资历也不深,对这方面不太清楚。不过他来重庆之前八成是住在延安的,不少老同志都知道这事儿。” 虽然住的时间不长,但延安也算得上是她半个故乡了。记忆深处几丝欲脱口而出的熟悉感有活水经过,她眨眨眼睛,又局促地咽下一口香槟。 “对了,王老板嘱咐了你什么?怎么做个通知还兴师动众的。” “王老板让我过年这几天照顾一下你,说我在外打拼你又没爹没娘正好可以互相照应什么的,”杜康说着话自己却支不住笑出声来,“现在想想也就是开个玩笑,除尘挂红杀鸡放炮,一个人也就做来了,谁还——” “哥,你们刚刚在聊什么呢?”不久前才迈出玻璃门,这时又回头走近吧台的人随声而至,连蹦带跳来到木桌旁,又鬼鬼祟祟地低声趴在杜康耳边问,“怎么和齐姐姐聊起过年的事啊?” 齐楚支起听力不错的耳朵在一旁竖着,一边听丁晓满姑且圆满的逻辑线,一边轻咬下唇忍俊未笑出来。 “你一年到头也不着家,忽然说要回家过年,是不是我该多嫂子了?” 杜康从未和自家妹子说过地下党的事,这时倒也有点自己挖坑自己跳的狼狈,“她不是你嫂子,”想想内因不好解释,干脆秉着破罐破摔的心理补充,“具体来说,应该是在追求中吧。” 丁晓满闻言眉梢绽开些明快,大咧咧拍拍杜康肩膀,“那你可要加油,我会支持你的!”接着又起身向二人解释,“我回来拿个课本,你们继续聊。” 她冲杜康挥挥手,挤挤眼睛又悄悄比出大拇指,几步溜进库房拎出单肩布包,一蹦一跳又出了大门。 齐楚一口气灌完杯尾的香槟,匿笑说着:“你还是和你妹解释一下吧,过年我有事,你传给王老板我一切顺利的信就好。” 本是准点下班,却被借口视察的李圣金拉来汇报情况。徐行良象征性致谢了特调处杯水车薪的帮助,又左耳进右耳出听着他的政治教育。 房间中守着垃圾桶发呆的黄茂才却有些意外,以往去医务室比来办公室还勤的自家科长,今天却丢了止痛药的空瓶在桶里,档案后的药瓶常驻点也空无一物。 煞是罕见——不,应该说从未见过。 年节里总是要有些除陈,但白山馆却还是一成不变。武装人员半名未减,往日的巡逻也加快了脚步。只有平日不学无术的廖凡掐点赶到监狱楼嗜赌的行为,让远郊里的监狱多了些年味。 午间食堂人也都零星散去,徐行良捎带安心从衣兜中取出烟盒火柴。正磕出一根叼起,却被坐在对面的齐楚抢去火柴盒。她动作娴熟划开火柴,单抬一只手到他面前。也不见护火,只是直直伸到嘴边点燃一端,就即刻缩回手甩了甩火星。 “徐科长既也知道这些口供送不了廖阳上法庭,就多让黄队长在市区里操操心,私人监狱这情报比重庆雾还多的地方,怕是委员长也要忌惮几分。”说罢随手将火柴盒扔给他,又端碗喝起粥来了。 “最近都是常胜青带着人去查,有了异常随时都会知会我们。”徐行良屈指掐在烟尾上,研磨着嘬了一口又吐了出来,“倒是你,听说廖凡邀你去廖家过年了?” “我是该夸句徐科长消息灵通吗,”齐楚坦笑不辩,“之前我也在那边过年,当弟的想姐姐了,没什么值得怀疑的吧。” 他弹下烟灰,轻裘缓带慢吞吞地回答:“那倒没有,不过李处长提了几句廖阳前些年倒卖罂粟的事,他让四川省警署抓进去又放出来了。如果是以贩养吸,会不会有别的突破口?” 齐楚听罢放下碗筷,又伸手取下他两指间的香烟,带点痞意撇嘴咬上烟嘴,学着他嘬上几口缓缓呼气,“他家可连这个都找不到。”过完瘾便将半支烟递了回来,看上去比他更像烟民。 “前后这么多黑钱总是要花的吧,不抽那他是赌还是嫖?”他掸掸烟灰,无甚嫌隙又继续抽了起来。 “廖市长作风优良,别说需要登记的事[1]了,除了两头倒卖赚些物资差价,别的时候他可算是光风霁月,清廉得很。” 徐行良目露惊异,好似听见天方夜谭一般,火光绕烟走了两圈才想起拎它下来。 “对了,你知道有哪家定制旗袍做得比较好吗?” 齐楚挑起双眉,望向他晶亮的双眸,干笑几声回答:“我不太了解王大夫,具体喜欢什么样式怕是要问本人才好一些。” 他轻点过头,咬上指尖的香烟,空出手端起自己的餐盘。想起周末过后便是营级以上有机会回家的除夕,又等齐楚走上来时道着别:“新年假条廖凡帮你批好了吧,什么时候回来?” “也就陪老廖过个年夜,没军没衔的文书可不敢在家待满三天。” 自民国初年矫枉过正革除旧历,到南京政府恢复除夕新年,期间人们攒的喜气都在往后的十年里迸发出来。今年街上也是分外红火,挑起竹竿冲外举着放完自己家的一挂鞭炮,齐楚便避着火炮溜去前往廖阳家中的电车站了。 自她暴露身份被廖阳送往监狱后,就再也未回过她住了十多年的家。陈设一如旧忆,蒙着眼睛都能指出哪儿是厨房哪儿是盥洗室,进门左拐四步右转立正的大餐桌也没换,就连桌布还是那张正反面可以颠倒用的双面字绣。 只是从客厅向主卧望去,不难看出床沿多了个大的铁家伙。许是钱挣得没处放了,为分散资金特意买来个保险箱放在身边。 平心而论,她这个便宜爹除了不怎么关心她和廖凡外,物质上的满足还是极大丰富的。 “你回来了。”廖阳手腕缠着进口金表,鼻骨架着金丝边眼镜,从书房走出来不咸不淡地问候着。 “嗯,来看看你,”她局促地摆弄着耳边碎发,见都被整理服帖后又插/进脑后搔着痒,“新春快乐,猴、呃,鸡年大吉。” “不客气,”廖阳平平的嘴角稍向上翘起,“听说你和徐行良那小子走得挺近,他早年参战现在又退了一线,在特调处发展还算可以。你眼光不错。” 她皱起眉头烦闷地轻啧一声,又顺手解开围巾含糊地说:“不是你让我‘接近一下先进同志’吗,这副说辞又打什么算盘?” “打拉拢军统的算盘。你也知道我和李圣金不对盘,要是能策反他在重庆的左膀,想必我以后行事会方便得多。” 她抬头瞟一眼廖阳,又挥挥手打发他先回书房,拐出几步就和引她进门的廖凡进了厨房。 “想着你也没来得及吃饭,我爸买了些街口的鸡丝卷,你看你是现在吃还是晚上再说?”廖凡搓搓圆滚滚的双手,垂涎欲滴望着圆润饱满尚泛着油光的小吃。 齐楚看见这人一副馋样,不免嘴角一阵轻笑,在一旁水池冲过手后,拿过一个便故意在他面前吞了下去。罢了还做出自味蕾至心底浮起的满足感,砸吧砸吧嘴评价:“不错,我就不等晚上了。” “嘿,你这人不念姐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