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行换监和私审犯人左右是不需要汇报的，从舞会上找李圣金、又和他自己出入频繁，也不像是归附于孙德亮身后中统大旗的人。　　临时有事？　　自诩行动派的徐行良在整队时压了压王泉友的事，就跑去馆长那里假意汇报了。　　　　“处座，上次您交由我负责的王泉友，不知还能不能让我直接审讯？”　　孙德亮正抿着泡开的茶块，吹吹茶面上的热气说：“我既然把他交给你了，那自然是信任你的。借我的名义去调人，文件直接找齐秘书签订就好了。”　　“多谢馆长。”徐行良低顺的黑眼珠在眼眶里转过半圈，又开口问：“方才齐秘书是不是来找过您？”　　　　“不错，”孙德亮皮笑肉不笑的慢条斯理模样，准是又盘算着怎样阴对方一把，“她找我请了一天的假，但也未说所为何事。”　　站在一边的人双眉紧皱半下，“那孙馆长您的意思是，需要我去监督她吗？”　　“正有此意。行良，如果二号楼不忙的话，你就代我去看看她吧。”他绽开笑容放下茶杯，一副你自己揽的工作就不要怪我不尽人道主义精神的样子。　　　　好在徐行良本意如此，次日也就认命的趁着天未亮赶到齐楚租住的居民楼下，掂掂小巧的复刻钥匙，犹豫着又将它塞回口袋。坐在软皮车座上，焦虑地敲打起方向盘，生怕错过齐楚出门的时间。　　还好他并未等多久，不一会儿一层东户的灯便亮起来了。漆绿的搪瓷吊灯洒下鹅黄色的暖光，依稀能透过玻璃上的遮挡看见屋内住户的动作。堆起的衣物看不清身体线条，齐楚像是穿了身背带裤，又裹起毛绒绒的羊毛外套，在桌上收拾一通便向着大门方向走去了。　　　　徐行良插上钥匙，配着发动机轰隆隆的声音点亮车头的前灯，正好打在走出楼道没几步的齐楚眼睛上。　　她伸手挡着光，透过指缝眯眼看去黑夜下显得招摇的墨绿军车。思索一番，等双目适应了强光之后，才几步走到驾驶座旁，倚着车门与徐行良脸贴脸，上下打量一番卸下了他鼻梁上的蛤/蟆镜，开口便是调侃：“徐科长要是想伪装起来，先把嘴上的小胡子拔了，再换下军装换辆车子。别大冬天戴个黑墨镜，没意思。”　　　　徐行良接过她抛向自己怀中的墨镜，随意放在车中，状似不经意问着：“齐秘书，昨天听孙馆长说你告了一天的假，我对你孤家寡人不太放心，今天来送你一程。”　　“别，再这么说下去我就担待不起了。”她直起身绕到副驾驶的位置，自觉地拉开车门坐进车厢，“本来想赶个早班车进到西山，既然科长愿意给我搭顺风车，那我真是求之不得了。”　　“进西山？”徐行良换着档，在空旷的石子路上转着方向，“倒是没看出来齐秘书还有游山的雅兴。”　　　　“除了山水不还是墓地吗。廖阳置办的地，贵是贵了点，风景倒是真好看。”　　徐行良有些不解，“廖阳的妻子吗？”　　“不，我亲妈。”齐楚枕着叠在车窗上的手臂，又缩在一边轻声回答。　　这个关系——他几个弯便将车开进了闹市区——有点乱。　　　　东方还未见跳出群山的太阳，天边就已经染上了金光。云层外软绵绵刷上一层渐变，照得街道也热闹了起来。徐行良将车停在路边，客套询问一遍是否需要用餐，也就和齐楚前后进了支起雨棚便卖起早点的铺子。　　“还是我点吗？”他浸在圆滚大勺浇下热油的香味里。看见泛白的鲜嫩蛋黄被店主上下翻炒，一边帮厨窄刀飞快切下葱花的动作干净利落，早起的馋虫也开始叫嚣。　　“我倒是想点冰粉，”她站在他的身侧，抱起臂有些拘谨，“不过数九也不可能有人卖啊，你看着点吧。”　　　　她轻笑过几声，向徐行良的方向看去，瞧见向来刻薄的嘴角也弯起一个弧度，心间难免笑得更为欢快。　　“那我先去坐？”手臂从合身的外套中伸出，试探性指指一边的木桌。等她看到对方点头示意，才踱步到简易的餐桌上，以茶代水，一边解渴一边望着逐渐明朗的天空发呆。　　　　不一会儿金黄炒蛋裹挟软白米饭的盘子便被端了上来，提起瓷白的小勺喂进嘴中一口，舌尖即刻便覆满热腾腾的温度。煎炒的米饭少了些入过水的湿气，混着咬碎溅出汁水的菜丁一同咽下，多了点筋道的嚼头。鸡蛋则是以嫩见长，从硬邦邦外壳磕出的是牙尖轻碰便碎的蛋黄，与多姿的配菜一同在口腔中奏出乐章。　　二人都知道上了西山一时半会儿不见得能下来，便在早餐桌上大快朵颐，想要吃个顶饱挨过午时。　　　　徐行良动作稍快，收拾一番后便下意识摩挲起胡子观察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方数三九，寒气日益加重，可还是有人衣衫褴褛，蜷缩着冻得通红的肢体，蹒跚走在路边。他自小便锦衣玉食养了起来，皱起眉刚将视线瞥到远处，却想起齐楚冷嘲热讽指着地主阶级说过的话，又好奇地多扫了眼衣不蔽体的乞者。　　“不走吗？”齐楚收下印花手帕，将瓷盘推向木桌中间唤着徐行良。　　他点头当做回应，和她先后又回到军车上，拧下钥匙再一次向北开去。　　　　中途齐楚跑去几个地方置办下纸钱白花，等车到了西山脚下，表盘时针就已指到了十二。徐行良望着鲜有人迹的山道，抛下早就烟消云散的疑心，抱着出游的心态随她登至墓地，滞后半截在山腰上看起群鸟来。　　齐楚一人扫墓也落得清闲。她与母亲的寥寥几面只记住了红皮马克思和病榻上的苍白面色，再多的感情也找不到踪影，而廖阳却将她摆在幼年丧母身世悲苦的孤儿行列，嘘寒问暖的架势总让她喘不过气。　　好在今年有些不同。　　　　她避开枯枝轻手轻脚走到徐行良身后，本想拍过他的肩膀吓吓对方，谁料手刚下落便被他轻易回身躲过。滞在半空的右手轻攥过拳，掩饰性遮在嘴边清清嗓子，抬头望上他染着笑意的双眸转移注意：“徐科长要是急着吃午饭的话，不如咱就先回市区？”　　“孙德亮白给的假，不准备消磨结束再走吗？”　　齐楚双眉微不可见地皱着，“……也行，你想去哪儿消遣？”　　　　“不，就在西山四处转转吧。”徐行良笑意似有加深，她听到没有事端，便也勾唇点头附了议。　　“徐科长久居重庆，应该对这里很熟悉吧。不介意的话，带我四处走走？”　　“那先顺着北走上到山顶——”徐行良余光内有虫蛹一闪而过，分心去找又恰在齐楚肩头逮到那只运气不好被北风吹下冬眠地的昆虫，“别动。”　　　　“嗯？”她转头看见肩上落下的虫蛹有些呆愣，神游天外正想丈量它的大小，却忽然感到隔着外套软乎乎拂上肩膀的手的温度。宽大的手掌拨弄几次杂乱的假羊毛，虫蛹便从肩上轻飘飘落在了地面。　　那只手收回去时随意理过她的衣领，“廖阳没给你买过皮衣吗？”　　“挺多的，就是穿着打眼，不太习惯。”　　　　徐行良听着不自觉软下声音的回答，点点头不再作声。一旁齐楚忽而兴致起头上前开路，转了个圈几步跑到远离墓场的岔路上，伴着扎高盘起的头发回眸招呼着他。　　虽不如往日沉稳，但常青树下的朝气却另有风格。一时念到对方比自己还虚长几岁，他却反发出老气横秋的感叹，也松了几分嘴角，大步迈到她身前引着路。　　一心冬游的二人也就忽略了由南面爬上山来，正匿在两人怀抱粗的柏树下偷松一口气的王老板。　　　　蜿蜒向上的山路有些湿滑，四处围绕的绿植也给寒冬平添了几丝暖气。齐楚垂首爬过一段石阶，觉得后背闷热又抬头望了眼圆滚滚的红日，在继续赶路时噗嗤笑出了声。　　“徐科长，你这身皮衣除了打眼，会不会也太热了些？”嘴边连水汽也寻不到踪迹，她望向闻声转头的人，看他连里衬风纪扣也一丝不苟地搭在一起，不免生起几分促狭。　　“齐秘书倒也细心，不过徐某自会照顾自己。你若怕热便慢些上山吧，西山总不及五岳陡峭，爬山也不是难事。”　　　　瞥眼身形消瘦的徐行良，她忽地想起他整日搭在额角放不下来的手，生怕对方嫌山风刺骨，又疾步与他持平，“徐科长不常进山？”　　“早年这里叫中山公园时倒是常来。”一旁树林掩映的山路上走过一对儿古稀老者，相互搀扶又各自支着拐杖，树缝狭窄，几息便找不见人影。　　　　“不知道西山当年可否有玫瑰，徐科长摘过什么吗？”她像想起什么，一边轻笑一边问话。　　“怎么问到玫瑰了？”他狐疑看向一旁，见她只是摇头便没有在意，“茶花桂花摘过一些，北伐胜利整修时特意辟出过几个院子，到了花期可以来看看。”　　“那今天委屈你白跑一趟，错过花期倒是可惜了。”　　　　西山南北相距并不远，说话间两人便登上了最高峰，不断延伸的狭长山道被密密层层郁郁葱葱的树木所包裹。常青树虽不比落叶林鲜活，但却勾勒出山城苍老的历史感。　　“山里应该也有一处腊梅林，眼下许是开了，齐秘书有兴趣看看吗？”　　北峰峰顶的开阔很适合看云，不过一旦向南看去，满目乔木便让齐楚找不到腊梅林的位置。山道东西摆开的树群影影绰绰，分不清具体树种，也没什么具体目标，她只能点头应下。　　　　足跟用力吃住泥土，她跟在专挑小路走的徐行良身后，不消半刻便找不准自己的位置了，“腊梅种在东边？”　　“这是向西走的路，”沿着香樟种植的方向一路前进，他听见这迷了东西的问题不禁失笑，“小路要近得多，你跟紧些。”　　西山是个长大于宽的山包，向东南倾斜的樟树如它的名字一样，枯老的树干上镌刻着远古的文章。樟树方过果期，树冠上只留单薄的樟叶透着些许阳光。这一路行至午后，暖阳透着绿叶洒进肌肤，竟也感到温热的空气铺洒在周身。　　　　小路难免有不便落脚的地方，眼下一人高的土坡便是其中之一。徐行良松松大毛皮衣正欲下跳，才想起这个陡坡实在危险，又转过身拍拍齐楚肩膀，指了指回程的路。　　齐楚抿抿嘴，念至自幼年起便从未锻炼过的四肢，便也不提逞强的话，“麻烦你了。”　　脚下湿潮的土地踩起来些许安心，他听罢无从谈起的道谢有些摸不着头脑，一边拨开横在眼前的垂枝一边说：“若不是你忽然告假，我也抽不开身来远郊散心，何来麻烦一说。”　　　　或许这里的香樟带了伤，鼻尖忽地萦绕起陌生的味道，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怅惘，像忘却了的忧愁[1]。她提手搓搓耳垂，飘忽扫向天际，视线却不禁跟随几只不知品种的鸟兽越飞越远。　　“行良，这里也挨着长江吧？”　　徐行良怔住回身，“是，从这里去腊梅林和长江岸路程相距不大，要是想去看现在也来得及反悔。”　　　　“腊月进山只有这两处能去吧，”她敛笑，打趣般为自己兴起找的话头开脱，“徐科长若是不急着下山，不如两边都去转转。”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