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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八幕 乌夜啼

黑暗中,似乎有夹杂着血腥味的药汁强行灌进他的口中。他略微皱眉,虽有不适却也无力反抗,只能任由着那令人恶心的药汁灌进来。    又过了许久,手臂上针扎的刺痛传来。他手指一动,睁开了眼睛。眼前的景象让他不由得一愣。他眨眨眼睛,终于确定这并不是一个梦境。    他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她正坐在床榻前收拾着刚才针灸的器具,仍然是一副疏远冷淡的模样,可刚才是她施针救了他。    “广陵……”他声音嘶哑地唤道。坐在他身侧的人手上一僵,旋即恢复如常,继续收拾着银针。    赵一诺以为华裳收拾好银针就会离开,没想到她收拾妥当后竟没有离开。她只是静静地坐在床榻前,以一种久违的温暖眼神凝视着他。    他不忍出声。他怕这只是一个美梦。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地说说话了吧,”华裳轻轻扯了一个微笑,声音轻柔畅快,“一诺……我说的对吗?”    赵一诺眸子一震。她的目光中透着温柔,连说话的声音都抛去了冷漠的伪装。她已经有很多年不曾如此了。    今天她这是怎么了?赵一诺心中疑惑。“对。”他不露声色地说。    “箴珆曾和我说,你很喜欢我笑起来的样子。你真的是这样和他说的吗?”    “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赵一诺低声说,“无论你怎样,我都喜欢。过去的你,现在的你——我都喜欢。”    “过去的我,现在的我,”华裳露出一个凄然的笑容,“是啊,过去总是美好的,现实总是残酷的。曾经的我也以为,你会是一个值得依靠、值得信赖的人。”    “你知道,那并非我所愿。我曾经劝过陛下——”    “你劝过他如何?拦过他又如何?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亲手毁了云家,”华裳说,突然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你早就知道我其实什么都记得,对不对?”    “我当然知道,”赵一诺目光温柔且悲伤,“我知道无论你开朗还是冷漠,无论你的外表怎样变化,你的内心始终都有自己的明亮与坚持。你还是当年那个我认识的琬琬,只是,只是我们之间发生了太多无可挽回的变故。”    “你心中永远都是这么清楚,”华裳欣慰地说,“我又何尝不知道你也是身不由己,也是实属无奈。但云家养我十二年,早已在我生命中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不管你有多少苦衷,我都无法原谅你当年的所作所为。你应当明白。”    “对,我早就知道。可我还是忍不住抱有一丝幻想。我幻想着有一天你会原谅我,我幻想着有一天我们还能和好如初,”赵一诺苦笑,“终究是奢望。”    “如果,如果当年不曾发生那些事,我们会怎样呢?”华裳轻声问道,带了一丝翘首企盼,“也许我会一直那么幸福快乐地活着,我会将那个可怜的孩子生下来,我们能过着羡煞神仙的日子。如果能那样,我纵死也可心安瞑目了。”    她突然用自己冰凉的双手握住赵一诺的手。赵一诺眼尖地看到她的左手手腕上缠着几道纱布。他执意抓住她的左手。华裳的力气竟没有赵一诺这个刚才还昏在床上的人力气大。她拗不过他,缠着纱布的苍白手腕直接呈现在赵一诺眼前。    “我切药材的时候不小心划到的,”她解释道,“过几天便好了。”    赵一诺一直盯着她的脸,华裳不知道他看出了什么,连心虚都觉得多余,索性由着他去了。赵一诺挣扎着坐起来,华裳起身塞了个坐垫给他。    “不对,”他思索着,“你到底瞒了我什么事?”他严厉地问道。    华裳叹了口气。    “我把那位慕容姑娘给气走了,”她稍带无奈地说,“年轻人嘛,都心气高。稍微使个绊子,就能把他们拆散。”    “其实,箴珆娶慕容也未尝不可,”赵一诺说,“平民……也不是不行。只要为她寻一个新的身份……”    “你不介意她的父亲是谁吗?”    “我们这一代人的恩怨,不必牵扯到下一代,”赵一诺轻叹道,“当年的事,也不过是两军各奉其主。父亲戎马半生,死得其所。”    “我不同意,”华裳说,“我绝不会让她嫁入江宁。”她如同当年的商如月一般,以近乎偏执的姿态挡在慕容前面。    “捏造一个平民女子的身份,并不是什么难事。箴珆对那女子是真心的,为何不能成全他们呢?我有自信可以瞒得过去。”    “你竟然会同意,还真是开明,”华裳嘲讽地说,“那宜凤那边呢?越王那边呢?你都不管不问了吗?”    赵一诺的眸子黯下来。    “箴珆与那女子终是不可能了,”他惋惜地说,“这就是命吧。”    “这于他们而言,才是最好的结局。”华裳觉得眼前发黑,一股甜腥已经涌了上来。她强忍住,眷恋地看了赵一诺一眼,而后出乎意料地抱住他,将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    “如果可以的话,我情愿,我情愿——”她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厉害。她匆忙地用袖子遮住嘴。    赵一诺能感受得到她的身体在不住地颤抖,可她不知从哪里来了那么大的力气紧紧地抱住他,似乎要将他揉进怀中。恐惧感毫无缘由地从他心中升起,可这个怀抱是那么有力,那么温暖,这么让他不舍。    渐渐地,咳嗽声平息。那将他环住的臂弯也松懈下来。她的力气似乎用尽了,赵一诺毫不费力地就将她抱在了自己怀中。他的眼睛倏地睁大。    “琬琬,你和我说实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突然病得这么厉害?”他因她的脆弱止不住地颤栗,“琬!”    仍然有鲜血从华裳嘴角流出。她扯出一个无力的笑容,并不足以安慰住抱着她的人。    “绛雪……”她的声音十分微弱,“大概连甘渊都想不到,太清宫的绛雪也会有因虫害而枯萎的一天。你续命的药中必须要用到绛雪。也许,这就是无人能参破的天意罢。”    可为什么在这里奄奄一息的不是赵一诺,而是华裳?    “你到底做了什么?”赵一诺沉静的眸子中透露出焦急和煎熬,“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把你身上的毒解开了,一诺。从此你再也不用受制于我,再也不用听我摆布了,”她轻轻地说,“你高兴吗?”    “你把我身上的毒解了,你自己呢?”    “折丹针和满月毒都是至寒之物,解药的药引也得是至阴至寒之物。我服了些性寒的药,用我的血当药引再合适不过了。”    赵一诺突然明白过来自己头脑混沌时觉出来的血腥味是怎么来的了。    “我不愿意——”    “你先听我说,”华裳用微弱的声音艰难地打断他,“你一定要听仔细我说的话。我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别乱说!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我们还要看箴珆大婚,还要等到儿孙满堂的那一天。你怎么忍心丢下我一个人?”    华裳只是轻轻地摇头。    “我本来也活不了多久了。折丹,无情,飞廉……若不是有阿娘和甘渊在,我早就死了。”华裳的目光又变得锋利起来。甘渊的死和赵一诺扯不上直接的关系,可商如月的死却和他有直接的关系。    “我情愿死的那个人是我!你不是怨恨我当年除掉云家吗?我难道不是你的仇人吗?你为何还要救我?”    “为何还要救你……”华裳低低地笑,浊血随着咳嗽声流得愈发厉害,“你说的不错,你的确是我的仇人。你每每出现在我眼前,我都有一剑刺死你的冲动。我真是恨透了你,但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夫君……”    无论如何,他都是她拼力相救、相誓要执手一生的夫君,都是她以身相许的深爱的人。    赵一诺又拿了帕子,想为她擦去嘴角的血迹。可华裳轻轻别过头,如同过去那般拒绝了他的好意。    “你知道我的死意味着什么……守丧三年,对你,对箴珆,都是一个喘息的机会。一朝天子一朝臣,你位高权重,夺嫡的浑水不得不淌。但无论如何,你都要,都要保全箴珆。”    “连自己的死你也要算计利用吗?”浓浓的哀痛从赵一诺沉静如水的眸子中流淌出,“我自有办法保护你、保护箴珆,何须你用性命来换?”    “我早已厌恶江宁的权力之争。多一天、少一天对我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我自始至终,只盼着你好好的,盼着箴珆好好的,盼着所有人都好好的。”    所有人……华裳想起了枉死的祖母、父亲和阿娘,气血不畅,吐血吐得更加厉害了。她的血落在黛紫色的衣袖上,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濡热已经浸透了大片的衣袖。    “当年,是我对不住你。”赵一诺说,华裳听了只是微笑着摇头。    “那是你为人臣的职责……我一直都明白,只是始终过不了心中的那道坎。”    “如果来生,”赵一诺嗓子发涩,“如果来生我们都生在寻常人家,没有这么多牵绊与曲折——”    “寻常人家自有寻常人家的苦楚与难处。既已相识,又何必怨天尤人?如果有来生——或者、或者能重来一次,我情愿,情愿——”    华裳止住微弱的声音。这一瞬间,她的眼眸不再冷漠,而是恢复了光彩流转,依旧夺人心魂。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在很多年前的西楼上,她也是这样气息微弱地躺在他的怀里,也是在他怀中看着自己的生命一点点流逝。    那时她说,再叫她一次琬琬罢。    “琬琬——”赵一诺深情地唤道。    华裳的血已经要流尽了。她脸上毫无血色,已经发不出什么声音了。可她还是努力地比出一个口型,带着全部的期许与无限的留恋。    疼痛与苦涩在赵一诺心中交替翻转。他压下心中的情绪,唤道:    “裳儿。”    他从未这样唤过她。他唤过她云二娘,唤过她耐冬,唤过她殿下,唤过她广陵,唤过她琬琬,但从未唤过她裳儿。    裳儿,是属于多年前便去世的云家二女的闺名,是一个早应深埋在土中被世人遗忘的名字。    华裳从未再回过余和城。仿佛只要不回去,余和就还是从前的模样,还有富甲一方的云家,还有占据整个太平坊的云府。昔日不再,故地重游只不过是眼见了物是人非,徒增伤感罢了。    云家,永远都是华裳梦中最深刻的追忆,永远都是横在她与赵一诺之间最深的那根刺。    “裳儿——”赵一诺再次唤道。疼痛、悔恨、无奈、苦味……他已说不出更多的话,只能无力地重复着这个他本不应触碰的名字。    华裳再也支撑不住,终还是合上了眼睛。她的唇角还残留着一丝不明的微笑。也许是自欺欺人的满足,也许是荒凉半生的凄然,也许是撒手人寰的解脱。    又或许,是嘲笑,是对自己余生都只能被禁锢在这个美丽的躯壳中蹉跎岁月的嘲笑。    纵美人,纵华裳,无人可述。一生荣华,终是过眼烟云,恍如梦境。    恍如梦境……    华裳觉得自己陷入了无尽的、冰冷的黑暗,周围嘈杂,像是有无数颂者在歌唱。她孤身一人,有些畏惧,便闭上眼睛,团住身子,用手掌紧紧捂住耳朵。    黑暗逐渐散去,嘈杂声也明晰起来。她稍稍松开手掌,耳朵很尖地捕捉到了一声叫卖声。    “一瞧一瞧啦,鱼羹新鲜出炉啦!”    熟悉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她不假思索地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的情景不由得一愣。而后震惊与喜悦铺天盖地地向她涌来。    她坐在一辆马车中,穿着兔毛镶边浅粉色绣花比甲、月白色缠草牡丹纹杭罗交领上襦、茜色散花绫流仙裙。腕上戴着一个金累丝镶红宝石镯子,宫绦上系着莲花和桃花玉佩。    有一束头发搭在肩上,她摸摸发髻,发现这是垂鬟分肖髻——唐国未出阁女子的发式。    她坐在颠簸的马车上,身上穿着在余和时的衣裳。还有那一声叫卖……她撩开车帘,发现这正是她魂牵梦绕的故乡余和。    还未等华裳从震惊与喜悦中缓过神来,马车便停下了。又过了一会,马车壁被人敲了几下。    “裳儿,我已领了木牌,”说话的是一个神采飞扬的少年,“我抽着的是‘景云’。你也快些去吧,去晚了可就没有了。”    那是二哥华昭的声音。华裳的眼眸渐湿,嗓子涩得说不出来什么,只低低地应了一声。    华昭觉得不太对劲,但只将这归结为她心中胆怯。他又压低了声音说:“若遇着不三不四的人,你就打他个落花流水。若打不过,等着二哥给你做主。”    华裳哑着嗓子说了句“好”。华昭听后意气风发地去湖边寻他那只“景”字船了。    家仆很善解人意地将马车停到路旁,华裳独自在马车中坐了很久。她已经知道这是哪一天了。    这是通和二年的二月廿六……是她和赵一诺初遇的那一天,是她原本平淡的命运出现偏差的转折点。    “云娘,您要是去的话可得快些了,”车外的家仆催促,“现在可只剩下两只船了。”    两只船……华裳的手攥紧,指甲在手掌心留下几个半月形的浅痕。她知道其中一只船上坐着赵一诺一行人。    拿着“淑尤”的赵一乔,拿着“淑清”的徐清秋,拿着“淑美”的她,以及——    拿着“淑离”的赵一诺。淑离,是选自《楚辞》“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的淑离,是与疏离同音的淑离。    华裳坐在车中,没有说也没有动。她只是轻轻将车帘掀起一角,悄悄观察着小船的动静。    不多时,拿着水磨玉骨折扇、穿着湘色直裾锦袍的翩翩公子赵一乔从小船中钻出来。华裳瞧着他那风流的样子,忍俊不禁。    赵一乔在岸上张望了一阵,最终确定不会有人来,又失望地钻了回去。那一只小船载着三个人渐渐驶远。坐在船上穿着水色衣衫的男子只留给华裳一个清寂的背影。    可只是一个背影,就足以让她伤感落泪。她像是失了魂魄一般,呆呆地看着那只船越来越远,看着那抹水色背影越来越淡。    “回去罢。”她突然出声,带着些沉重沧桑的意味,依旧痴痴地看着那只小船。仆役一愣,随即领命驾车而去。    水色衣衫的男子仿佛察觉到了远处的注视。他疑惑地回头一瞥,却什么也没有发现。之前停在发出嫩芽的柳树下的那辆马车,已经轻驶着踏上归程。    马车里的女子已是泪流满面。    若她没有在清心湖遇到赵一诺,是不是他就不会通过那枚玉佩认出她的身份,是不是她就不会阴差阳错地到了金陵,是不是她就不会莫名地被卷入他和容与臣的纠葛中……是不是后来的那一切爱恨情仇、一切生死离别都不会发生?    她早已意识到,这是一场错误的相遇。他应好好地做他的天子重臣,她应好好地做她的云家二女。    所以她说,回去罢。    曾有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终是鸿雁在云、鱼在水。    如果有来世,我情愿我们永不相见,天各一方。    也许这是一场梦境,也许之前那漫长的一生才是梦境。华裳更偏向于后者。她只希望,他们从未相识过。她只盼望,先前的种种都只不过是几幕戏剧。就好像一时兴起晚回舟的妙龄少女,误入了藕花深处。    永不相见,天各一方——似乎对两人而言,这才是解开所有迷局的关键,这才是最好的、最圆满的结局。    杨柳依依,水光滟滟,景明独好。    永不相见,天各一方。流水无意,落华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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