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夏西扒在窗台上,专心致志地等初归来。 当然,她并不能肆无忌惮的把整张脸都露在窗口——这间公寓唯一的一扇窗户正面面向大马路。虽然高度是在五层,但仍然存在被马路对面公寓中的居民发觉的风险。 旧城区的公寓都是小户型,便于为了让更小的空间容纳更多的家庭,且墙壁间隔音较差。楼层的建造质量完全无法与城区住宅相比。但不幸中的万幸是,这一整层公寓的居民都曾在十七年前于胜利日一同结伴去往中央广场,也正是那一日发生了侵略战争和让旧城区伤亡惨重的爆炸事件。 因此,而今,这所公寓的五层一整层已几乎无人正在居住,四处散发着一种凄凉而荒诞的破败气息。政府曾计划拆除这间居民稀罕的公寓,或者重建,或者将地区做以他用。但终究因为是旧城区的地段,并无人真正关心居民利益,因此改造计划逐日陷入搁浅。 所以,夏西和初仍然住在这里也还算暂时安全。只是白日不能上街,且绝对不可被人发觉。偶尔,夜色浓重时,初会带她去旧城区几条寂静无人的街区散步。她看到他儿时曾经迷恋过的商业区,和设施简单到几乎荒诞的游乐场,将凌晨时分清冷又纯粹的空气吸入肺部,陷入对往事的浮想联翩。 虽然双双都是被通缉的状态,但摆脱了宿命的枷锁之后,两人竟有种如释重负的快感。他会忽然在夜晚的街道上警告她远处有人发觉了他们的身影,随后拉她躲到小巷之中。她被吓到,大气都不敢出,一动不动地靠在墙角,躲在他身体的阴影里。随后他才说出其实刚才根本没有任何人经过的真相,嘴角带一点点恶作剧的微笑。 她完全被他堵在角落里,因为被骗了而正要气恼,抬头时却忽然被亲吻。 开始时有些抗拒,毕竟是被恶作剧了,而且又在户外。可随着吻逐渐加深……又很兴奋。 主动迎合着,贴到怀里去,还嫌他搂得不够紧。 他们不仅摆脱了命运的枷锁,还要对之嘲笑。 所以,虽然街道荒凉破败,风格戏谑,她其实是喜欢旧城区的。 ****** 几日后,初和姬娜取得了联系。他今天则正是要去和姬娜派来的使者见面,交换信息。出于绝对谨慎的考虑,初并不准备将对方引入公寓内“招待”,只怕万一终有一天对方倒戈,便存在供出旧居住址的可能。当然,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那个姬娜最终决定派来的人就是艾文。 而现在,夏西趴在狭小公寓内唯一的那扇窗户前,隔着窗帘的缝隙——他们从来不会在白天把窗帘拉开也不会在夜晚点亮灯光,望着楼下那条初归来时的必经之路,等初归来。她在他不在的时间里将公寓所有的角落都打扫好了,不再存有一丝灰尘。 恍惚间,竟然有种妻子在家等待外出工作结束的丈夫回家的错觉> 她终于等到他了——高大坚实的身形,戴着那款老式陈旧的黑色棒球帽,穿着棕色格子的不系扣衬衫,露出里面的奶白色圆领短袖。那一套衣物其实都来自他父亲的遗物。两人身材倒是完全相像。初回忆时曾说起,他父亲是个在旧城区小有名气的作家,风趣而十分潇洒,去世时只有二十六岁。在灵者学院完成基础学业后,初曾经读遍了父亲所有的小说作品,而全部读过之后,也就自此养成了阅读的习惯。 夏西楼上窗后在看到初的身影时就瞬间喜笑颜开,但很快,笑靥被定格—— 初身边,还同行着一个女人。一个穿着黑色工装,有着棕色卷发的女人。 她完全怔住了,看着那个女人几乎贴在初身旁,正挽着他的胳膊。这里是五层。但她仍然能听到两人欢快的交谈声音。 夏西一时间怔在那个窗口的位置,像个失灵的木偶一样浑身动弹不得。只觉原本轻盈的心瞬间下沉,沉入深不见底的洞穴中。 即便在知道自己正被全国通缉的时刻,她也从来没有感到一丝惧怕。 但……现在…… ****** 交叠的脚步声再次出现在门口。 她没能像此前想象地那样奔跑过去迎接他。 她还保持着面向窗口的位置,僵硬的身体不听自己使唤。而现在唯一能确认的是,刚才出现在门口的脚步声来自两个人。 已经可说是熟悉的钥匙转动锁眼的声音传来。门开了。 “夏,”她听到初在呼唤自己,他似乎在奇怪她为什么保持着背对他的姿势:“我回来了。” 她听到了,还是两个人进屋的声音。 然后是门被关上的声音。 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像上了过紧的发条。疯狂的跳跃感又让她胸腔中升腾起一种怒火。她带着那种几乎想将一切撕碎的恼怒,猛地回转过身去…… ……又怔住了。 原来,那个站在初身边的棕发女人,是瑞雯。 ****** 是那个昔日在城区中心精品商店生活用品区和夏西见过一面的导购,是那个初说过的,他儿时在旧城区的邻居——瑞雯。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瑞雯就是这样一头长及锁骨的棕色卷发,区别是而今的穿着是黑色高领工装,近看其实也有些破旧。因为和在商店工作时服装的暴露风格完全不一样,所以夏西方才并没能在遥远的距离认出她来。 “又见面啦。”瑞雯对夏西微微一笑,打破了沉默:“上次我就断定你是初的女朋友嘛!还不承认!!” 夏西看着瑞雯,有些反应不过来,且还是没有讲话。 初察觉了夏西的反应有些异样,也从她刚才站在窗前的身影推测出她看到了一切。他先将从艾文那里得来的背包放下,随后向夏西走去:“刚才回来时候,有些被人觉察出异样,包被盯上。幸亏偶遇瑞雯下班回来,我才正好……” “才正好装作被我带回家的男人?”瑞雯打断初说的话,又感觉很好笑地笑出声来,似乎一贯喜欢开些尺度较大的玩笑:“那些小流氓,其实胆子是真的小。” 而夏西完全笑不出来,就算刚才那一切都是为了躲避居民怀疑的演戏,就算她应该识大体地不要去介意那么多,她也笑不出来。她看着初,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冷淡地看着他:“被带回来,就应该去瑞雯家。回来这里,做什么呢?” 瑞雯并没有翻译器,所以听不懂夏西在说什么。但她还是在夏西冷漠的面容轮廓上琢磨出了什么,不由笑不出来了,低声问初:“我说过了?她是不是……生气了?” 初端详着夏西的反应,还在想她刚才所说的话。与此同时,初意识到夏西真的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郑重其事地生气。而她生气的理由,竟然是因为偶遇的瑞雯。 他如此心想,明知自己应该控制面部表情,但还是露出了一丝类似于……享受的情绪,以及纵容。他也实在很少愿意对谁这样纵容。 夏西瞪着初,一时间简直难以置信:“……你还笑??笑什么?!而且我们现在都被通缉了!!你把她带过来……” “她早就知道了。”初轻声说,打断她,只是仍然控制不住自己的笑意:“刚到这里的第二天早晨,我就去找了瑞雯。毕竟王室肯定会追踪我资产的流出方向,我的钱不可再用。这几日,我们的饮食和生活用具,都是从瑞雯那里借来的钱买的。” “唔……”夏西又一怔,完全没想到还发生过这种事!她愣愣看着初:“怎么……早不和我说……” “当时重点在于其他事,”初说,意指那日清晨的政变和二人的追捕令:“何况我本不想让你担心生活。” “这、这样啊……”夏西挠挠头,忽然感觉自己刚才对瑞雯的恼怒实在有些失礼。而且,冷静下来的时候,又忽然感觉刚才初和瑞雯那样做也根本无可厚非……自己怎么就一瞬间气成那个样子了……??? “那天,瑞雯知晓你我情况,但什么都没再问,就把钱借给我了。”初继续说着,从背包中取了一大摞钱币出来,数也没数就直接递给瑞雯:“实在多谢。” “哪里给了你这么多!”瑞雯连连摆手,认为初实在太夸张了。 初与瑞雯僵持了一段时间,最终终于如愿将钱给到瑞雯手中。他再转头去看夏西的反应……哈哈,实在可爱。如果不是因为瑞雯还在,他实在很想过去做些什么。但很可惜,瑞雯是今晚的客人。 “晚饭,留下一起罢。”初接着对瑞雯说,此时面色已不会暴露丝毫的心绪:“如果你不介意我们这里不能点灯。” “不会!!”瑞雯爽朗地回答,但再望向夏西时,不由又有种想调戏她的冲动:“如果……初的女友不介意的话” “不、不介意!!”夏西慌忙地说,因为刚才对慷慨帮助过自己和初的人发了脾气而一时无地自容:“请一定!一定留下来一起吃晚饭!!” ****** 瑞雯在既是客厅又是卧室的狭小公寓中坐了下来。初将折叠桌椅摆好后,去厨间准备晚饭。这几天来,他和夏西的饮食都是他来打理。他进入厨间前把自己的翻译器借给瑞雯,以便在等待晚餐做好的时间中,瑞雯可以和夏西自如交流。 瑞雯在那把携折叠桌子后面坐好后,从黑色工装的上衣口袋中掏出了纸烟,点燃时的手法娴熟。她丝毫不在意自身举止正被夏西观望着,悠然地吸了一口,并慢悠悠地喷吐着烟雾。 烟草的味道出乎意料地好闻,很清淡。 夏西端详着瑞雯的举动,此前对她的敌意已经大幅削减,且仍然因为方才自己的冷漠而很不好意思:“我没想到……你们这里……也有烟呢。” “纸烟是旧城区居民的专属,”瑞雯回答,仍旧一脸享受的表情吸了一口:“城区中是明令禁烟的。也许,个别本土居民有胆量抗令而行,但我们这种异乡人,只有回到旧城区后后才敢来几根。” “这里,离城中心好远啊……”夏西说,想到了瑞雯在精品商店的导购工作:“每天都要这样来回上下班,好辛苦。” 瑞雯点点头,继续吸了一口纸烟,开口讲话时仍有种笑意:“第四空间的王室允许我们这些异乡人在这里居住,当然是有条件的。旧城区的人如果只在旧城区中上班,岂不是相当于分割出另外一套政府和运转体制了?国是当然不会允许的。旧城区中的每一家庭,至少要供出一个人在城区中工作。为第四空间的建设和发展出力……这是最基本的条件。” “唔……是这样。” “可是,旧城区的女孩子,走到哪里都很难找到工作。国禁止我们留守旧城区,也并没有在城区中为我们提供机会。唯一能生存下来的方法,就只有去商店打工这类非常……低端的方式。” “也……不算低端罢?” “最开始的时候,我认为这种工作无可厚非,”瑞雯说,不理会夏西的安慰,继续喷云吐雾,只是这时候笑靥变得有些苦涩了:“虽然谁也不会生来就喜欢穿着暴露的服装穿行在商业街。但如果是为了生活,而必须要做的时候,也不见得完全难以接受……但是,几年过去,我发现自己除了对顾客报以笑容之外,什么都还不会。精品商店的女孩子,到了三十岁的时候,就很难继续被雇佣。夏西,我已经……二十六岁了。” 她在说话间把烟灰弹在地板上,黑色的高领工装在此刻看上去似乎疲惫不堪:“那么我余后的人生,又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瑞雯的问题,夏西无法回答——她还不是那种能够自如应对陌生人悲伤的人。她看着瑞雯吸食纸烟时候的表情在享受的同时又有种苦味。或许,每一个能够纵情肆意大声欢笑的人的心中,都难免有份哀伤不为人所知。 所以,夏西自己尚不知自己余后的人生应该如何是好,此刻又完全无法抗拒地,背负了瑞雯的重担。 ****** 等初准备好晚餐,从厨间走出的时候,他只觉公寓客厅被一股悲伤和萎靡不振的气氛完全围拢了…… 他将今晚的主食,自己非常拿手的一道代表作——蘑菇面,摆在那二人面前,眼神询问着夏西他不在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 “啊哈!怪我!怎么忽然莫名其妙地聊起了讨厌的话题!!真是!”瑞雯一时振作起来,并对初和夏西报以感谢:“那,就多谢款待了!!” 三人在逐渐暗淡下来的黄昏光线中一并用晚餐,期间也并没有再谈及时政新闻,或者王室对夏与初下发的追捕令。毕竟,作为旧城区居民的瑞雯对于政变这种事情完全不感兴趣。异乡人们总难免有种异国政府阴谋论的倾向,所以她早在初第一时间找到她的时候,就完全相信并资助了他。也正是因为异乡人们对这些政治通告有种反感情绪,才更有利于初这些日在旧城区的偶尔走动和采购物资。 而瑞雯在重新振作起来之后,逐渐恢复了往常的热情洋溢。她讲了好几个初小时候闹过的笑话,告诉夏西他曾相信动画片中的人物是真实的。“他还是小时候比较可爱,”瑞雯说,笑靥盈盈看着初:“长大之后,就开始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夏西没见过哪个女孩子敢用“可爱”这种词形容初,也发现初对于瑞雯的玩笑和旧事重提并没有不悦情绪。他就那样看着她活灵活现地讲笑话,偶尔还会跟着她的节奏露出笑意。 她看到他们交谈时的语气,眼神。感觉那二人彼此间实在熟悉得很。一件小事只要开了一句头,另外一个人就完全知道对方要说的是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夏西感觉一时间咽不下什么东西。 她也确实没什么机会咽下更多东西。结束了一整天辛勤工作的瑞雯实在非常饥饿,几乎吃掉了两人份的蘑菇面。 瑞雯临走时,把翻译器取下来还给初。“下次我请客,”她说,并好看地对夏西一笑:“我就住在楼下。你们要赏光过来呦!” 夏西点头,站在初身边,终于送走了瑞雯。而那种咽不下东西的感觉仍然残留在胃里。她是真的不想要什么下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