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　　“诺希，刚出院，吹太多风，对你的身体不好。”说话间，爱丽丝贴心地关上了车窗，拿出矿泉水与药盒，提醒她。“你该吃药啦。”　　　　飘来的诱人血香味，一时散去不少。爱丽丝忍不住松了口气。　　　　吸血鬼可以不用呼吸，但需要靠呼吸来感知味道。只是盲人听嗅觉灵敏，他们无法省除这必要的伪装。　　　　她真该庆幸，他们前一晚刚进食过，刚加入素食者对人血诱惑尚缺自制的贾斯帕卡伦，也识趣地坐了另一辆车。　　　　爱德华看着不知情的盲人少女，忍不住想道。否则她就会被他们的发狂惊吓道。　　　　可随即又想道，或许该庆幸的是他们。毕竟他们见识过，被诺希血液操控的后遗。那种感觉，是痛并快乐着。　　　　他们无法尝受血液之力带来的痛苦反噬，同样的，也无法像爱德华那样，品尝到那血液味道的美妙。　　　　“好的，谢谢你。”诺希唇角微弯，接过手中递来的药片，眼也不眨地塞入口中。像小孩吃糖果一样，微笑着咀嚼着咽下。　　　　矿泉水，仍停留在手中，爱丽丝美眸微睁。“你不觉得苦吗？”　　　　“还好，我已经习惯啦。”　　　　“那，要来点水吗？”　　　　“呵呵，不用了，谢谢。”　　　　爱德华清楚地听到，爱丽丝内心地惊呼：　　这女孩，是不是味觉失灵啊。　　　　当然不是。　　　　从盲人少女脑中读出的浓重苦味，让身为吸血鬼的他，也有些味蕾打颤。可被翻天覆地的苦味吞没的人类女孩，外表却表现得，仿佛吃到糖果的孩子。　　　　真是个奇怪的女孩。　　　　爱德华忍不住再次下判断。　　　　她血液中的情绪感知，清晰地传递而来。她似乎觉得，比起她永生的厌倦，异于常人的苦涩，也是甜的。　　　　真是个奇怪的女孩。　　　　天知道，自从认识了这位盲人少女，他这个判断不知下过多少次。　　　　可他却怎么都无法，把自己的目光移开。　　　　*　　艾斯梅对诺希的到来表现得很高兴。她拉着罗莎莉与爱丽丝他们，在厨房里热烈地忙活着。　　　　卡莱尔还在医院忙活。家里就剩下爱德华，闲得跟在诺希身后乱跑。　　　　“这是我的钢琴。”爱德华拉着她的手，抚上自己的白色琴架。　　　　他终于知道，爱丽丝的预言，是如何完美上映。　　　　“真羡慕会弹琴的人。”诺希轻笑道。　　　　她乐感很糟糕。自幼因为家道中落，她并没有机会接受完整的艺术培养。好在她的绘画天赋出众，靠着图书馆的几本入门，就能无师自通。　　　　绘画不像音乐，需要砸钱买乐器。她的绘画用具，可以是一捧沙，一片叶，一支笔，一块木头，一张纸，甚至是一碗面条，一块饭团。　　　　爱德华从她的记忆中，看到她失明前，令人赞叹的绘画天赋：　　　　她认真地表演着沙画，露出天鹅般弧度美丽的脖颈。修长的指尖划过薄沙，一点、一勾、一划、一抹，再一撒，沙盘开出绚烂的图画。　　　　……　　　　她恣意地把玩着落叶和木头，雕刻出各种动物的模样。　　　　……　　　　她拿着放大镜，用刻刀一笔一划，在铅笔上雕出一群姿态各异、栩栩如生的小狐狸。　　　　……　　　　她拖着腮，用筷子夹着面条，层层叠叠，画出心中少年的Q版模样。被爱的渴望，是如此强烈。　　　　……　　　　她在试卷上信手涂鸦，画了副断臂维纳斯，引了个对话框，嚣张地写下「跪下吧，以你们的智商，是读不出出题者审美的」。她在答题卡上用答案连出，稀奇古怪的模样。　　　　……　　　　她在亲手制作的戒指上，刻下华丽繁复的花纹。　　　　……　　　　颁奖台上。　　　　「很高兴，这次获奖，是我意料中的事。只是，有一件事，始终在意料之外。」　　　　12岁的她平静地说着致辞，眸光在自己获奖的作品《星夜》上停驻了一秒，笑意忽然加深，在众目睽睽下，突然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措————　　　　抄起自己的作品，看也不看地撕成了一片片，唇角上扬的弧度，依旧是透着漫不经心的味道。　　　　好像撕扯的并不是自己的心血结晶，而仅仅只是一张废纸，一团垃圾。　　　　在众人瞠目结舌的视线里，在窃窃私语的流言中，将碎片随意地拼接，最后竟然组成了，一副不亚于获奖作品的惊艳画作。　　　　《星夜》里暗蓝色的夜空，变成了一片汪洋深海。朦胧的星光，变成了海面浮起的点点萤光。星空中被云纱覆盖的一轮弯月，变成了浮沉于深海的一叶孤舟。　　　　飘渺，梦幻，笔触大气却不失精致。　　　　「那就是……没有人看出它背后的深沉呢。」　　　　少女像是压根没察觉到自己给众人带来的冲击，似笑非笑的眼神，散漫而慵懒。坦然站立在一道道镁光灯里，仿佛发生的一切都与己无关。　　　　《星夜》被更名为《星夜，海上》。　　　　她创作出了她的成名作《星夜，海上》，并且，靠着计谋与取巧，卖出了天价。　　　　……　　　　她用绘画抒发她的寂寞，用创作转移她的痛苦，填补她内心缺失的空白。更是用绘画天赋，过早地承担了，不该背负的巨额负债。　　　　就像上辈子的事。　　　　沉浸在她记忆里的爱德华，终于知道，失明对她意味着什么。对于一个热爱色彩，具有极高天赋的怪才而言，失明即是毁灭。　　　　而诅咒的力量，却要她，永远以失明状态，不死不灭地活着。这令人绝望的惩罚。　　　　“如果你喜欢，我可以教你。”　　　　爱德华不敢去深究，那段记忆里出现的另一名少年是谁，他不想知道那些。　　　　他相信爱丽丝说的，不论过去如何，她的未来都会与自己捆绑在一起。只要这样，就够了。　　　　“我的乐感很糟，学不会的。”诺希摇头失效。以前她经常被吐槽，艺术天赋全被绘画吸收了，剩余尽是糟蹋音质。　　　　“我可以一直教，教到你会为止。或者你不会也没关系，我可以随时弹给你听，如果你想的话。”爱德华端坐在钢琴前，为自己不加遮掩的热切而苦恼。　　　　————他遮掩性地，随手弹了一段流畅的音符，以求转移她的注意。“你想听什么？”　　　　午后的阳光穿破阴云，在玻璃窗上打转。树林沙沙的摇曳声，一阵盖过一阵，恍若他死去的心跳。　　　　诺希扬起脸，精致的五官，暴露在柔和的阳光下，散发着梦幻般的美丽，仿佛飘落在掌心的天使羽翼。“《Flower Dance》。”　　　　诺希并没有太多音乐素养，区分不来德彪西与贝多芬的内涵，向来只管好不好听。许多名家名曲，在她眼里与催眠曲没啥区别。　　　　“好。”爱德华笑着应声。　　　　他的时间禁锢在百年前，平时欣赏弹奏的都的是德彪西那种，古典的名家之曲。对带有日式唯美风情的曲子，不太熟悉。　　　　自爱丽丝预言他会教诺希弹琴时，他就私下把预言中的乐曲，练了无数遍。预言里出现的，就是这首。　　　　唯美轻快的旋律，很快自黑白键中传来。修长的指尖，恍若精灵的舞蹈，自然得很有魔性。　　　　他看到诺希闭上眼，看到她脑中出现的落红飞舞的樱花林，白色粉色的花海盛开，沿着羊肠小道，蔓延过天际。　　　　没有哪种花，比樱花更唯美了，开时极美极艳烈，谢时极快极决绝。　　　　他看到，置身于她想象中的，樱花林中的她自己，头微仰着，注视着被樱花遮蔽的天空。怅然的眼神，恍若记忆里，雨夜中，她注视着东京铁塔的样子。　　　　他看到，她脑海中，樱花林的深处，站着一名长相与她相似的少年，苍白的面容，满是悲伤。　　　　「姐姐，你抛弃了我。」　　　　这并非记忆，而是诺希的想象。因为那名少年，从未对她这么说过。　　　　诺希永远能区分记忆与想象的区别，连带着，受到她情绪操控的爱德华也能。　　　　「是你先抛弃我的，我亲爱的弟弟。」诺希歪头看他，眸光流转，几乎笑出了泪。「你忘了？从东京铁塔上跳下来的人是你，背弃了我们约定的，也是你。」　　　　是你放弃了我。是你丢下了我。是你背叛了我。是你让我彻底沦为了恶魔。　　　　北川俊彦！　　　　爱德华听到，她内心在呐喊。　　　　画面一转，这时出现的，是真实的回忆：　　　　诺希独自瘫坐在病房里，眼睛上蒙着四指宽的白色纱布。悲伤的眼泪，混着血液，自眼眶中蜿蜒下滑，打湿了她白皙如玉的脸。　　　　颤动的乐曲不知不觉已到尾声，旋律圆满落幕。像极了那一季灿烂的樱花，开至繁华，转至凋零。停留下挥之不去的余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