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过来点。” 山口清半倚着墙,躺在榻上。 深色和服黏在身上,作为粘合剂的是凝固的血液。她长发披肩,漆黑的墨色沾染缠绕着丝丝血气,以往宽厚有力的肩膀此时看着竟意外的瘦削,甚至柔弱了。 绿间真太郎走到她身边:“怎么了?你被人砍了吗?看起来不像的说。……用不用我给你包扎?” “不用。”她声音依旧平和稳重,“帮我把伤口处的衣服剪下来。” 剪刀贴着黑褐色结块衣服的边缘活动,银色带来相似的冰凉,片片华美昂贵的和服衣料轻巧飘然落地,最后肩上仅余黏在伤口处的布料。 “怎么,不准备趁机杀了我,绿绿?”她声音含笑的戏谑,气场如和煦春风,“凶器都提供给你了,这么好的机会可是千载难逢啊?别浪费了。” 她微微侧过头,调侃般声音下,狭长凌厉的丹凤眼流动着异质的病态期待,唇畔终年不变的弧度加深,漆黑眼眸吞噬了一切光,黑洞洞的侵蚀到他身上。 “我可不像你,没有那么变态的说。”绿间一本正经的回答,“我不会趁人之危的说。” “我以为你会恨我呢。”山口清说,“好了,把那块布撕下来吧。” “我没有恨你。”他认真回答,犹豫着拿起镊子夹住布料一角。 他动作又慢又轻,试图在撕扯下布料的同时也不让她感到疼痛,结果却恰恰相反。 “一下子扯掉就好啊,别这么温温吞吞的。”她疼的直吸气,“这样更疼的!” “如果一下子扯掉,伤口会全部撕裂的说。”绿间真太郎推推眼镜,碧色闪过微光,唇畔突现一抹笑意,“慢一点虽然很疼,但好起来很快的。” “……你还学会坑我了啊,绿绿?”山口清睁大了眼,不可思议又不甘心道,“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她鲜少这样委委屈屈的说话,虽说用这俊朗的面容有些违和,可联系到她是个姑娘的事,绿间的心情不自禁甜软了几分——这让他心里莫名的别扭。 “难道要我被你欺负到死吗?”他面无表情的吐槽,手上仍轻轻缓缓的扯那块布。 他更轻了些,似乎连一点伤痛都不忍让她受。 “都说了让你快点啊?”山口清啧一声,“放心吧,还有的是事让你做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和我多待一会——没有别的医生来,你凑合凑合帮我弄个全套的吧。”话语莫名带了几分匪气。 “我才没有想和你多待会啊!自说自话什么呢!况且我没有学过医学的说,做全套是不可能的!”绿间眼角抽搐,“不要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啊!” “取个子弹而已啊。”山口清撇撇嘴,“很简单的,我说你做就好……好了好了,快扯掉它吧绿绿!我们还要取子弹的,这点血腥都接受不了,之后有你受的。” “……子弹?”绿间真太郎慢半拍的眨眨眼睛,竟有些惊恐,“这是弹伤?” 他早与山口清对峙过,清楚的知道她的身份,也隐约意识到了这个身份昭显尊贵的同时……带来的危险隐患。 或者说,并非隐患:只要在这个位置、冠上山口这一姓氏一天,她就不会远离危险。 就在她前些天对自己说,不甘于做一个太子的时候,他就知道山口清可能会受很重的伤。 可当危险真正降临时,那股原因不明、令人窒息的恐慌还是让他手足无措。 她和自己并非一个世界的人。 他从没有这么清晰的认识到这一点。 * “山口清?”电话那头的声音警觉起来,“你为什么拿着绿间的手机?” “赤司君?”山口清耐人寻味的勾唇,“绿绿可是我的恋人啊,赤司君。” “无论你目的如何——远离他。他不是你平常随意玩弄的那种人。” “您可能误会了呢,赤司君。我并非想玩弄绿绿……话说回来,这个词未免也太恶劣了些?我可从没有做出如此过分的事啊。” 电话那头传来冰冷的嗤笑声。 “赤司君,别这样啊。您的偏见让我心如刀割。”山口清语气虚伪至极,嘴角甚至带笑。 “算我欠你的。”他的语气是公事公办的冷静,“放过他,算我欠你。” 山口清愣了片刻,笑意消失,嘴上却若无其事的回答:“您这么说可就见外了,哪有什么欠不欠的……” “山口清。”赤司突兀的打断他,“你们一直缺一个有力的商业伙伴不是吗?” 她下意识抿起嘴唇。 * “呐,绿绿,你今晚走吧。” 那分明是难以言说的疼痛啊。 以她那么多的经验、阅尽千帆的眼光来看,绿间真太郎也没什么不同的。无非是普通级别的“精英”。即使他在“精英”范畴内也是佼佼者……仍不过是普通罢了。 对于她所在的阶层来说,很少有不“普通”的人。尽管表面上对谁都温和有礼、平和待人的样子,内心却比谁都高高在上,将自己的行为当做上位者屈尊降贵的施舍。 然而啊,然而。 这样普通的他,这样“普通”的能力、“普通”的奇怪兴趣、“普通”的相貌……却结合成了不普通的绿间真太郎。 她热爱这样的伪装,虚伪的自己让她着迷——可绿间的纯粹让她同样沉醉。 就像对于《书之一》的女主角H的不同看法一样。在虚假的妆面中迷失自己、忘却前事,沉迷在伪装后、一切都格外美好的世界——是她。 在一切的开始,她的父亲——如同H的父亲——就告诉了她:别表现出你原本的样子。 父亲似笑非笑的样子让她既崇拜又不解:为什么不可以呢?大家都很喜欢我啊? 把A的孩子推倒在地,同龄的小孩子捂着鲜血淋漓的膝盖痛苦的哇哇大哭。A笑眯眯的摸摸自己的头:“小小姐不必忧心,都是这孩子自己闹的。” 把B的手办箱子抱走,每个小小精致的娃娃都昂贵易碎。B愣了愣,还是和善的摇摇头:“您喜欢的话,可以直接问我要的。” 撕毁C的文件,上面明晃晃的加急两字。红唇明媚的女人点点嘴唇,笑意不减:“真是的,小小姐也太调皮了。” 每当这时,父亲就会露出耐人寻味的莫辨神情,对母亲说:“这孩子很像我啊。”语气中的满意却是骗不得人的。 母亲的样貌早已遗忘在漫长的时光中,现今唯一记住的,就是她气质温和面带忧愁的长发剪影。一头柔顺的长长黑发,记忆中蔚蓝的眼睛清如山涧溪水、澈比冬日晴空。 母亲似乎是真正温和的纯粹好人。每当她做了不好的事,就像上面的ABC,母亲总会用忧郁的目光注视她,再幽幽的叹一口气,怅然望向她身后——父亲的位置。 父亲开始还会安静的站在那里,后来渐渐地次数少了,最后……最后母亲就不见了。她自那时起,再没看见过母亲。 大概是被“处理”掉了。 孩童的记忆中,身为母亲的女性角色被美化润色了过多。因此,尽管长大后她常常对那蠢女人做些恶意的揣测,心底却总有那一片净土。 她想到父亲。 他命令她“不表现真实”后,她不假思索的选择了母亲的样子,他却因为那样子太柔弱,让她打扮成了男孩的样子。 那个小恶魔的形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现在的山口清。 然而,改变了语气,改变了行为……做事风格却毫无改变。 她师从母亲。 ——身边没有人不带面具。 所以啊,她是那样着迷于纯粹的人——如紫原敦,又如绿间。 ——可也。弃之如敝履。 只是啊,为什么这次,心脏处会有些难受呢。 山口清缓慢的收回游离天外的神儿,同以往别无二致的笑了。 “怎么了,绿绿?一开始就是我强迫你的啊,难不成还舍不得了?”她戏谑的笑,不达眼底。 (别走啊。)心底微弱的呼喊。 “不是的说。”绿间神情如常,“我没有舍不得,只是没想到才反应慢了而已。” “真是过分的回答啊——” (更过分的明明是你啊!)绿间从没有演技这样爆发的一天。 眼神、唇形、手、肢体、姿态,无一不如常,无一不若无其事。 “我还以为绿绿会哭着说不要走呢,看来还是不够爱呢……我可是情根深种了。”语气随意甚至漫不经心的说着这样的话,她看起来像个游戏人间、恶劣的撩拨又抛弃纯情少年的渣男似的。 (啊啊,这种狗血的剧情为什么会发生在我身上。拜托了绿绿,不要顺着剧情往下走啊……改改你那傲娇的毛病好不好。) “这样才是正常反应的说,毕竟你自己都说了,我是被迫的。”绿间平静的说,“我要去收拾东西吗?” “不用麻烦。”她垂眼低笑,有种冰冷的愤怒感,“我随后会派人送回你家的。” 所以说她凭什么愤怒啊! * 原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该在一起。绿间真太郎冷静的想。 他仍是一切正常。脊背挺直,面无表情,迈步大小均衡……眼神却格外冷肃。 他方才险些喊出“为什么?”这样丢脸又屈辱的质询。 这段时间恍然如梦。 每个抵死缠绵的晚上,他在到达顶峰时都能感到那一丝神不知鬼不觉的、潜藏在心底、却迟迟不显的不安。 巨蟹座最近的运势很糟糕……无论是事业还是桃花。况且,他这几天准备的幸运物都不够标准,大概也有一部分原因。 胡思乱想着,虽然一直目视前方,他的眼睛却是放空的。 直到女性的熟悉声音将他唤醒:“小绿绿?” 他猛地回过神,听到那称呼莫名觉得悲哀,脸上却若无其事,应道:“桃井君。” “哇真的是你!远远看着我还没认出来呢!一个假期而已,小绿绿变了好多啊!”她笑嘻嘻的说,问,“小绿绿等会儿有事吗?难得这么巧,阿大就在前面,我们去吃饭吧!” “……还没有到中午。”他推推眼镜,严肃的说。 “那我们随便逛逛也行啊?时间很快就会过去了。来嘛来嘛~我们都好久没有一起了。” “好吧。”他勉勉强强的答应了,看着眼前粉色长发的欢快女孩子,好像连压抑的心情都稍微解放了,神情微微舒展。 见到了朋友,当然是开心的。 * 山口清坐在家里发呆。 她一向说一不二,也从没有后悔过什么。可现在,她后悔了。 认识赤司征十郎是很正常的事:日本的顶级豪门就这么几家,她家算是其中一个——在黑道一家独大,无论哪个豪门也不敢轻易招惹。 但是不敢轻易招惹不代表他们会与之交好,事实上,真正支持他们的也只有一家而已。赤司家则一直属于中立,连友好都没有表现过。 如果能拉拢到赤司家,对她的计划帮助会非常之大。她因为那个老头子的事已经焦头烂额了,连自己的任务都只能勉强完成。现下的主要问题还是上位啊。 而赤司的话无疑是雪中送炭。 尽管他年纪尚小,但身为赤司家独子、当之无愧的财阀继承人,他的话分量着实不低,足以让她心动了。 更何况,与她合作所能带来的利益,也绝对不小。 不过是牺牲一段感情罢了。 可他不一样。 她垂下眼睛,露出让人不敢形容的可怕笑容。 她不需要什么伙伴。 * “真太郎?” 松了一口气的声音。 非常熟悉。 “山口君?”娇俏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呀,是五月啊。”那个人温温柔柔的浅笑,却只略显仓促的点点头,绕到他身前。 青年仍是一身和服,墨色绸料光滑,举止矜贵、气度不凡,仿若王公贵族般高高在上,清隽秀雅的脸上却含着丝丝忧意。连笑容都掩不住的郁气之下,隐约能察觉到他微微喘气、似乎奔波许久、又焦急万分——此时刚刚放下心来。 看起来与这家烧烤店面格格不入。 才让他走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绿间刚刚舒展的脸又多了不耐烦似的脸色,冷若冰霜的偏过头,只留下一张锋利锐意的侧脸。 “真太郎,和我回去吧?”轻声细语的,“是我错了,我后悔了,我不该让你走的。” 说着,去捉他的手:“原谅我好吗?我真的后悔了,我错了……我是个混蛋,别走好吗?” 她分明是那样喜怒无常的人,但看这骄矜的青年低声下气的恳求,绿间却没来由的、感觉心底流出一股细细的、说不好是什么样的莫名情感。 但那股略带酸涩的情感迅速的被愤怒压下了:她强行握住了他的手,用着巧劲让他连挣扎都做不到,好像他故意为之、其实根本没生气的样子。 绿间气的狠狠剜她一眼,高贵冷艳的架子都快撑不住:“别碰我!” 他们对面,桃井五月和青峰大辉的脸色已经震惊到开裂了。 “那个……请问,山口君和绿间君是……?”桃井小心翼翼的开口。 “啊,忘了告诉您真是太失礼了,请原谅我的唐突:我是真太郎的恋人。”她听到问话,恍然答道,又对青峰歉意的点点头,“我叫做山口清,初次见面就做出这样的事真是抱歉,还请您不要介意。” 绿间真太郎恶狠狠的:“我才不是你恋人的说!” 却有种说不出的默契和谐。 桃井五月好像听到了自己心脏噼里啪啦碎裂的声音。少女朦胧的心思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然而还没尽数摔裂成片,她突然发现哪里不对——山口清好像是男人吧? 虽说她一点都不排斥同性之恋的存在、可是自己喜欢的人喜欢同性,还是自己的好友,却是完全不同的感觉啊! “噫,没想到绿间你……”她发着愣呢,就听见大大咧咧惹人嫌的声音。 “啊,请不要误会。”死死的抓住绿间的手,她摇摇头,“我是女性啊。” 转过头,眉目霎时柔和下来,含情轻道:“和我回去吧,绿间君……不然,我会很难受的。” 旁人看来是深情款款,只有他听出了森森的威胁之意。 可他又能怎么办?不还是得受着吗?这黑道世家的公子,又怎么是他能得罪起的。能做出一副诚恳道歉的样子就足够他惊讶了。 肃着一张俊脸,他勉强打起精神和两人道歉辞别,被看似温和实则强硬的拉出店外,塞进了车里。 直到进了车里,在这狭小的空间内,他才闻到一股腥甜的血腥气。心里那股细流不觉加大了。 一路无话。 * “对不起。” “之前发生了一些事情……本来是想让你离开的,为了你好也为了我好。” 汗液流淌在脸颊两侧,快要不能思考的大脑浑浑噩噩的听着她的话。 “可是我好像,真的爱上你了啊。”她顺着那头湿湿的绿发,在他耳畔低声细语。 “要离开我吗?”她问。 “放……过我。”他敏锐的捕捉到这句话潜藏的意味,强打起精神,碧眸爆发出神采。 “……”丹凤眼幽深,耳边的声音低哑起来,“不可能的。” “乖乖跟着我吧,绿间君。”她说。 “我会……好好对你的。” 对她来说却是难得的真情流露。 多可笑。说一不二的山口清,对自己爱的人,除了逼迫和威胁,居然连真心话都只能在这种情况下说出。 灯火通明却除他们外空无一人的空旷大厅里,回荡着她发涩的声音,和男性痛苦的喘息声。 她心头微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