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綮此时着月白色衣袍,在月下显七分清冷。 “对不起师父,”李知蕙的泪在眼中打转,“师父别怪知蕙,下次知蕙一定不会这样了。” “你对不起的人,何止师父,”李綮说的话无一丝起伏,“我诲你六载。” 虽然李綮没露出怪她的神情,可李知蕙可以从一字一句中,寻到三分失望之意。 她知自己错了,垂首,“求师父责罚。” “无须罚你,你本是个知礼的孩子,”摄政王转身离去,“回去郡主府吧,夜里凉。” 她已不是那个矮他一半高的六岁的孩子了啊。 罚什么? 他不肯罚,对于李知蕙来说,或许更令她无所适从。 慧者疏而不漏。 但知蕙毕竟是他教了六年的徒儿,说没有感情,怎么可能?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他怎会袖手旁观,让知蕙担了失礼于君,以下犯上的罪名。 说到底,还是他管教不力。 女帝暴戾,郡主无礼。 他想不受人非议,想不担这误人子弟的名头,都难。 翌日。 京师街道,人群来往,繁华热闹,一个个摊子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物什,或面具或络子或吃食,应有尽有,吆喝声不绝。 苏息寻了许久,才找到姝和要的雪花酪。 他这时才知晓,雪花酪以冰为制,浇有花蜜,添以红豆,确实好看。 也难怪难找,此时还是春季。 但带进宫去,应是化得干净了。 苏息取一些碎银搁在小贩面前,小贩眼睛一亮,只听苏息说道,“教我制这个”,顿,“银子就是你的。” 小贩疑他要抢生意,苏息反笑道,“我家中并不穷困至以此为生,只是一个好友离得远,她又想要这个。” 也是,这么一个出手大方的人,何苦花钱要学这个。 瞧瞧人家,一番心意,挥金似土,都是为了故友。 哪像他家里一家老小都嗷嗷待哺呢? 苏息借了小木凳坐在摊边,很是仔细的看他制雪花酪。 目不转睛,全神贯注。 这样好看的男子坐在摊前,惹得众女频频侧目。 不过一个时辰,他大概心中明了了这制作过程,翩然起身。 突然后头站着的女子们已将他团团围住,再等人散时,苏息花满怀。 苏息失笑,这事还是头一回。 花香倒是挺香的。 但他等人散后,将花全给了小贩,直径走去阳昭宫。 引蝶之事,他沾不来。风流韵事什么的,对他来说也还太远。 所以,他不需要这些。 —阳昭宫— 禁门巍巍,高城耸入云霄。 苏息出示了腰牌,守城的士兵抱拳一礼,冲后面道,“开门——” 一路到御膳房,畅通无阻,可惜他看小贩做的容易,到他手中全乱了套。 小贩是熟能生巧,果然古人诚不欺我。 “诶——苏侍郎你仔细手!” “苏侍郎——此物不是这般用的!” “求您了,让老奴来吧……” 但他只肯让庖李在一旁指导用具使用,急得庖李在一旁都快傻了。 就差哭天喊地了。 谁来救救他? 明明不用多久就可制成的雪花酪,苏息硬生生把所用时间拉长,忙了半个时辰。 庖李煎熬无比。 苏息他走时,将青瓷碗装起,配一小勺,在用食盒带了几样点心,一并放在一块。 看着他远走的背影,庖李都松了口气,指示宫娥打扫。 苏息出了御膳房就在半道上碰见了双成,才知姝和不在倚叙,便和她一起去了。 还好是这样巧,不然一来一去,雪花酪到女帝跟前,估计是花蜜甜水一滩了。 苏息入上书时,女帝正批阅奏章。 双成递了茶水,搁在案上,同姝和说,“陛下,苏侍郎来了。” 姝和探出脑袋,“苏息,过来。” 他走向姝和,一礼问安,双成搬来坐垫便退下了。 苏息看一眼双成,缓缓坐下,并给女帝递去雪花酪。 李姝和欢天喜地地接了,眉眼弯弯。在她往嘴中塞下一口后,她才想起一件事,来不及品尝,极快的咽下,又有些受不住冷,忙喝一口茶。 她手支着案,咳了一会,然后道,“孤有东西给你看。”姝和从案上拿了本奏折。 苏息偏头瞧了那玄色折子。 李姝和递与他,“这是武王李赫上的请安折子,”又添,“字字恳切,句句用心。” 苏息看得极快,但又瞧姝和吃得欢,不忍打搅。 故而他又装模作样看了四五遍。 姝和唯有在吃喜爱的东西时,才有最纯无杂的笑,像不懂世事的孩子,像白玉无瑕。 他对李姝和无非分之想,却也想让这笑留的再长一些。 因为那仿佛是世间的最美好。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李姝和便吃的干净了,末了她舔一舔勺子。 苏息也仔细斟酌了奏折里的话,放下了折子。 他叹一口气,“确实,字字恳切。” 李姝和无奈的摇了摇头,“昨日安宁刚犯了孤,今日武王的奏折便到了。” 苏息锁眉。 她继续说,“凡州与京师距离甚远,凡州之事传到京师需两天,最快快马加鞭也要一天。” 苏息接道,“快马加鞭一来一回需两天。” 可安宁郡主昨日才刚犯了事。 女帝凝神,“孤该说什么?料事如神?” “不定,许是知女莫若父。”苏息垂首,替李赫辩解。 李姝和未登基前,李赫执权,苏息也感受过那时的安定祥和。 小时父亲也说摄政王李赫是极聪慧极忠心,如今姝和告诉他,李赫是这样的人。 他还是有点难以接受。 “他知安宁也就罢了,也知孤近年之变吗?”李姝和咄咄逼人。 帝王会允臣子欺骗吗? 与世隔绝,不知世事,何其谬也。 李赫为表不染朝廷之事,四年不上一书,如今上一折,其女恰好昨日犯帝威。 为其开脱,难免牵强。 李姝和蓦然说道,“可,他确为上昭做了很多事。” 她的母皇风流,少理政事,为人也有些自私,李赫是如何做的,姝和知道的很清楚。 从五岁记事到十二岁,她看着皇舅从三千青丝到华发多余墨丝。 哪怕知晓李赫,不是真的单纯问安,她还是心软了,对于这个战战兢兢十几载的皇舅,她怀有敬怜之心。 她不是撇开一切,就事论事的人,她念别人的功绩,念别人的好。 就因为这份好,她可以都忽略他的错。 苏息点了点头,“那您是如何想的?” 他说的应是安宁郡主一事。 姝和扁了扁嘴,“不知道,”她询声,“不如你想一个办法?” 她的意思约莫是要和安宁交好了。 但叫她和这种人示好,不如让她死了算了。 苏息沉吟片刻,道,“于郡主府办一宴如何?” 宴请京师贵女,邀来一聚。 “好主意,”姝和眼前一亮,“那孤总要送些什么,以表情谊。” 此或许说是荣宠更为妥帖。 “这要看陛下了。”国库有什么东西苏息是真不懂。 姝和思量片刻,笑靥绽,“那就赠二物。” 她让苏息拟稿,才写下谕诏。 上昭除却立嗣立后,封爵祭祀,奖励军功等大事,一律用谕诏。 苏息惊于李姝和的大方——绿绮,以及“李家宝树”。 曾有东晋谢家谢安称谢玄为谢家宝树,玉昭帝李怀熙与摄政王李敖集千金制一宝树赠与表妹李悦,称为李家宝树。 后燕妩郡主李悦逝,依其夙愿,李家宝树收于国库。 当谕诏传到郡主府时,李綮也在场。 他今日可以说是被硬拉来郡主府,李知蕙非要他指点一二诗书。 因是谕诏,摄政王只俯身作揖聆听,安宁郡主跪着接了诏书。 大监见事情办妥了,也不拖拉,这就离开了。 李知蕙捧着诏书看侍儿呈二物,二丈摸不着头脑,接着偏头看李綮。 李綮捧茶品茗,末了才说,“收下,陛下是看在武王的面子上,才与你示好。” 李知蕙也不是傻子,哪里听不出李綮的话中之意。 她就算再不甘愿,也是知道分寸的,她的阿爹和师父是不会错的。 她拜师的第一天,师父就摸着她的头说,“要不负众望。” 她比李姝和拥有的多太多了啊,阿爹阿娘的期望和关怀,师父的教导和庇佑,诸多的美好。 她有什么不知足,有什么不甘愿? 李知蕙比李姝和也幸运太多了。 如果可以一辈子受人宠爱,谁愿意如履薄冰啊。 李知蕙在李綮对边坐下,笑着问一句,“那师父觉得这两样御赐之物,在宴会之时,应摆在哪呢?” 李綮低头瞧诗书,“陛下这两样是用于撑场罢了,放哪你看着办吧。” 李知蕙点点头,继续请教诗书。 三更天,月如凝,云不行。 女帝在赵长婴的怀中躺着,蓦然她在睡梦中轻轻啜泣。 细微的声音惊起了赵长婴,他忙问,“陛下怎么了?” 可是姝和怎么会听见呢? 只须臾长婴就认识到,姝和只是做了梦。 他将姝和抱得紧一些,轻拍她的背,像哄一个婴孩。 姝和往他怀里钻,带着哭腔唤道,“阿玠……” 赵长婴的心猛然一揪,哄她,“别哭别哭……” 她再唤一声,“阿玠……” 赵长婴沉默片刻,唱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呜咽声逐渐变小,李姝和的香腮雪上,泪迹斑斑。 赵长婴用衣袖为她轻拭。 他唱的桃夭安抚了女帝,他抚平她皱着的眉,在眉间落下一吻。 好眠。 天晓。 女帝下朝后来了诗彻苑,此时赵长婴在莳花。 李姝和在他后边,唤道,“长婴。” 赵长婴起身行礼,被姝和拦住了。 “孤来告诉你一件事,”姝和正色,“长婴,她和离了。” 赵长婴怔神,他当然知道她口中的她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