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胤皇宫位于帝都城的正中央，正徳门前是一片巨大的广场，骊水江有如一条宽阔的白练，蜿蜿蜒蜒穿梭而过。临水江面上飞架着十二座白玉石桥，此时已被满地白雪掩藏起来，到处白茫茫一片。　　马车行到正德门就停下了，早有把门的小太监预备了一顶顶软轿候在那里，迎接陆续进宫赴宴的达官贵人们。　　赫连钰先下了马车，又将我扶下来，刚站稳脚跟，一个灰衣小太监就满脸堆笑迎上前来。赫连钰摆了摆手，不上软轿，径自拉着我的手进了宫门。　　我从刚刚在路上开始就有些紧张，现在一步跨进宫门，心下里感觉更复杂了。时隔多年，这是我第二次进宫，可是此时的心境却早已不复当年，再没有当初那种欢天喜地的雀跃心情。赫连钰握着我的手慢慢往前走着，现在时辰还早，离开筵还有一段时间，他便带着我四处观景。一边走一边告诉我那里是上朝的乾坤殿，那里是藏书的缈云阁，那里是理事的内务府，那里是御花园，御花园再往后就是后宫居所……　　皇宫的建筑恢弘浩大，很有气魄，但是放眼看去却总是千篇一律的琉璃屋顶朱红宫墙，条条白石延展成路，又静静消失在尽头的拐角处，这静谧中带着一种沉闷厚重的肃穆感，十分压抑。我跟在赫连钰旁边慢慢走着，有些不解他为何解说的如此详尽。　　转了一圈走到乾坤殿后面，那里是举行宴会的容华殿。两重的屋宇灯火通明披红挂彩，十分热闹，远远的能看到很多小宫女小太监端着托盘鱼贯而入，正在为晚上的宴会做准备。　　时辰将近，来赴宴的大臣们也都三三两两携着家眷进宫了，有些在路上遇到，便一一和赫连钰打招呼见礼。我默默地站在赫连钰后面，暗地里挣扎着想把手抽出来，可是赫连钰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死活不撒手。来见礼的大臣们打完了招呼都会悄悄瞄我几眼，眼神里有惊讶有畏惧有怀疑有猜测有不屑，总而言之是十分的复杂。　　到了容华殿，宾客们不能进场要先到偏殿等候，这时候过来一个领事太监，对赫连钰行礼说道，皇上要见他，叫他去上书房。赫连钰眉头微皱，拉着我的手叮嘱道不要乱走，乖乖在这里等他，他很快就回来。我笑着点了点头，让他放心去吧。　　眼看着赫连钰离开了，一时间四周的人群都放下矜持与小心，开始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我，那样怪异的目光像是要把我活剥了一般，看得我满身不自在。我微蹙眉头，装作没听见那些窃窃私语，背转身走向人少的地方，默默跟在人群后面往偏殿走去。　　一进偏殿，顿时感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融融的暖意将整个人包裹起来，瞬间就隔绝了外面的寒冷。这里虽是偏殿，放眼看去却颇为宽阔，左厢有一道道屏风隔出的雅间，供宾客们换衣休息，右边摆着三三五五的茶座，早已摆放好一壶壶香茶，袅袅生香。正中央的方羊铜鼎中燃着滚烫的炭火，上罩芙蓉香熏笼，正暖哄哄地散发着热气。　　一群粉衣小宫女列着队从后殿进来，服侍宾客们换衣打扮、整理头饰、喝茶休息。大家纷纷都把外罩的裘衣大氅脱下来，只穿着里面光鲜的华服，显然是早有准备。我这才明白赫连钰为什么不让穿厚衣服，照这大殿里的温度，若是穿着夹袄肯定会热出痱子了。于是我入乡随俗，也把披着的大裘脱下来，交给了旁边的小宫女。　　大殿里忽然响起来一阵阵低低的吸气声，我回首看去，只见那些宾客们都一脸惊讶地看着我，目光里有惊艳有猜疑有探究有轻蔑有嫉妒，其中的复杂程度已经超乎我的想象了。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我低下头看看自己，这才发现只有我一个人穿了大红的纱裙。再看其他女眷，都是正统的宫装丽服，长襟、湘裙、罩衫、披肩一件不少，端庄的很。我捏了捏衣袖感觉有些别扭，受不住那些人的目光，默默走到一处柱子旁边站着转头看向门外，心里期盼着赫连钰快些回来。　　原先站在我旁边的人此时也已经走开了，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时不时地瞄我一眼，或喜或怒地窃窃私语。　　“她到底是谁呀，怎么从没有见过？穿件纱裙就跑出来，还知不知羞耻？”　　“听说是瑞王爷领来的，来头可大着呢！”　　“她好美呀，我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姑娘！”　　“切，她哪里漂亮了，还不及舒雅公主的一个脚趾头！”　　“天呐，你看到她颈间戴的项链了吗？是‘红云’呀，竟然是‘红云’！”　　“什么红云，就是突厥进贡的那件宝物吗？”　　“可不是！陛下把红云赐给瑞王，那可是要送给未来王妃的，怎么会让她戴去了？”　　“别乱说话，说不定是看花眼了……”　　……　　我站在那里莫名的心里很难受，觉得自己与这个金碧辉煌的大殿格格不入，这里不应该是我来的地方。即使我拥有他们所艳羡与嫉妒的美貌，即使我颈间带着所谓要送给未来王妃的“红云”，我依然被排挤在他们的世界之外。没有人搭理我，没有人正视我，也没有人愿意走上前来，为我的孤单解围。　　等了良久还不见赫连钰回来，我移步走到后殿的回廊，一边走着一边透透气，大殿的气氛太难受了。　　“颜……颜姑娘，是你吗？”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悄声问道。　　我停步转身，只见是一个青冠蓝袍的年轻男子，仔细一看，原来是宋初伦。有日子没见，他竟然瘦了好多，原本他就长得白净，现在看起来也很有些翩翩公子的味道了。　　“宋兄，是你呀！”我看着他且惊且喜，微微一笑说不出的开心，终于有个认识的人了！　　宋初伦看着我呆愣了一下，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没想到真的是颜姑娘，我刚才在偏殿里一直不敢认呢！真是太漂亮了，简直跟仙女一样！”　　“好了好了，净会说些好听的，”　我被他夸的有些脸红，捶了他一记说道，“你整天忙什么呢，怎么都不去找我玩了？”　　宋初伦闻言□□脸来，回头看看左右没人，这才转回来看着我满脸的苦相：“我天天都想去看颜姑娘，可是我不敢去……”　　“有什么不敢的，我又不打你？！”我无奈地瞪了他一眼。　　“我倒是想让颜姑娘打我呢！”宋初伦苦着脸说道，“自从进了翰林院，程夫子就天天逼着我读书习字，每天临不完五十张大帖就不准吃饭不准睡觉，我现在一看见纸笔就头晕的慌。”　　我被他逗得直乐，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说道：“原来是这样呀，你那么忙我就不怪你了！你好好跟着程夫子学习吧，争取早日成才啊宋大人！”　　“其实不是这个原因……”宋初伦低下头踌躇了半晌，“其实我不敢去找你，是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啊？”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么大个男人了，还跟个小媳妇似的磨磨唧唧磨磨唧唧。　　“今晚是瑞王爷带你进宫的吧，我看到他把‘红云’都给你戴上了。”宋初伦忽然转移了话题，正在我摸不着头脑的时候，他又看着我一脸幽怨地说道，“王爷他警告过我，让我离你远点，说你是他的人。若我再敢接近你一步，他就要打断我的腿……”　　我闻言眨了眨眼睛，看宋初伦那呆愣愣的傻样，忽然间觉得很好笑。想起来赫连钰就更好笑了，没想到他还会这么幼稚，拿这种话来吓唬人。　　“谁是他的人了，不用管他！”我装作不屑地撇了撇嘴，拍拍胸脯对宋初伦说道，“宋兄有空尽管去找我，就在明月楼，我请你喝真正的醉月！”　　“真的吗？那我一定去！”宋初伦一脸的喜不自胜，开怀笑了起来。　　正说着，只听一声声悠长的钟磬之音响了起来，应该是到了开筵入席的时候了。我和宋初伦作别，先后回到偏殿。　　在司礼太监的引导下，宾客们三三两两开始进入正殿。我站在偏殿门口等赫连钰，不一会儿他就来了，和小侯爷柴俊一起。　　“颜儿等急了吧？”赫连钰拉住我的手，微微笑道。　　我笑着摇了摇头，一边和柴俊小侯爷打招呼。　　柴俊抬眼将我扫了一扫，摸着下巴笑道：“嗯，不错，今晚看着还有点姑娘的样子。”　　我哼了一声懒得搭理他，跟着赫连钰往正殿走去。　　一样的恢弘华彩，一样的金碧辉煌，正殿的摆设精致又典雅，华美又庄重，无处不彰显着皇家的尊贵与威严。　　赫连钰的席位在左边第一个，右边正对着的是柴国公的席位，其他官员按文官武将分列在两边依次向下。上首陈列着三张席位，正中是金光灿灿的龙案，另两个位置其一应该是虞太后的席位。至于另一个，因为现在宫里还没有封皇后，那一个位置应该就是现在后宫中地位最高的柴贵妃了。　　我跟着赫连钰在席位前坐下来，悄悄打量着在座的宾客。柴国公一家到的很齐全，父母双子都来了，柴俊他娘亲果然是个美人，此刻正搂着小狮子柴云在那里剥果仁吃。李言默是丞相，他的席位就在赫连钰旁边，紧挨着我。不过此时他的席位还是空的，人还没来。刘倾风如今升了上将军，席位仅在林玮成和翟逸两位大将军之下，威风的紧。他爹刘御史另有席面，却是在文官这一列，带着刘夫人和刘大小姐一脸和乐地坐在那里。　　我扫了一眼，忽然间发现刘倾风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看，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就像是捕食的猎豹在看着猎物一般令我心悸。我连忙移开目光，不敢和他对视，不知道他是不是认出我了？正心慌间，我看到了宋初伦，他的席位在最末尾，还有他爹娘也来了，正满脸灿笑地坐在那里，一脸的骄傲。宋初伦笑眯眯地悄悄和我打招呼，我也抿起嘴角，悄悄跟他点了点头。　　再回过头来，正对上刘倾风的眼睛，黑漆漆的眸子直望着我，满眼探究。忽然他又眯起眼睛，勾起唇角微微一笑，英俊的脸上满是轻挑。我顿时一阵不自在，连忙移开目光。　　“颜儿怎么了？”赫连钰握着我的手，低下头轻声问道。　　我摇摇头朝他笑了一下，说没事。　　一袭青衫从我眼前一晃而过，是李言默进来了。他在席位前坐下来，一扭头就看到了我，身躯明显地一震，他的目光从我脸上一晃而过，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我心下里冷笑一声，这个老狐狸，果然是心思深沉的紧，这样都面不改色。　　大殿里的宾客陆续都到齐了，司礼太监一声长喝：皇上驾到——太后驾到——柴贵妃驾到——二殿下驾到——　　钟鼓齐鸣，礼乐齐奏,文武百官悉数站起来迎接圣驾。我悄悄抬头向上看去，只见当先走出来的是皇帝，一身明黄金灿灿的耀眼，相貌不凡，和赫连钰有几分相像，只是比起赫连钰来更多了几分沉稳和成熟。他手上还牵着一个粉雕玉砌的小娃娃，正是前番见到过的那个“小殿下”，二皇子赫连允澄。后面是柴贵妃搀扶着虞太后走出来，仪态万方，雍容典雅。　　我只看了虞太后一眼，就再也转不开眼了。我见过的美人很多，曾经我以为我娘就已经够美了，没想到虞太后竟然比我娘还要美。我也久闻过虞太后美貌的盛名，但是如今亲眼所见，还是被震撼到了。岁月光阴并没有特别地眷顾她，也在她脸上留下了年老的痕迹，但这些丝毫不影响她的美，反而更增添了几分庄重和无与伦比的典雅。让我忍不住猜想，在她年轻的时候那些青葱荏苒的岁月里，她的美貌又是怎样一番盛景？　　我默默地看着虞太后，总感觉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我喜欢她，我确定。或许是因为她那清冷孤高却又不失温柔典雅的气质吧，就像天山上的雪莲一般美好。　　耳边响起如潮的山呼万岁声，我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收敛目光低下头。　　“众位爱卿平身吧，今夜摆宴庆祝佳节，大家都坐吧，不必拘礼。”皇帝在龙椅上坐下，挥了挥手，一脸随和的微笑。　　满殿宾客谢恩完毕，宴会正式开始了。屏风后面的宫廷乐师奏起了欢快流畅的乐曲，一排排小宫女小太监们端着托盘开始摆席面，临近的宾客们相互攀谈着举杯对饮，整个大殿上气氛融洽，热闹非凡。　　我饿了一整天了，看着满桌的佳肴不停地流口水，拿起筷子吃得起劲。不过也没忘了这是在宫里，于是我细嚼慢咽的，尽量吃的淑女一点。对面的席面上，柴俊忽然夹起一块猪肘子，笑眯眯地朝我眨了眨眼睛。我顿时脸上一红想起某个不光彩的往事，凶巴巴地回了他一眼。　　赫连钰看我吃得一嘴油，拿起绢帕给我擦嘴角，笑得一脸温柔。顿时又惹来无数道目光，利刃一般插向我。如果目光能杀人的话，我现在恐怕已经轮回了十八遍了，尤其是遇到那些家有娇女的目光。我不好意思地在案桌下扯了扯赫连钰的袖子，让他不要再擦了，可他却不管不顾，径自给我擦干净才罢休。　　可能是这一番举动吸引了太多人，我一抬头就看到上首的太后和皇帝也在看我，一时间大窘，连忙收回目光。然而扫向对面，却看到柴国公看我的眼神十分不善，那样阴恻恻的目光看得我从头到脚一阵恶寒。不过他很快就转开头，不再看我了。　　我也不知是为什么，忽然间就没了情绪，看着满桌的佳肴也再提不起兴致了。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随手把玩着精致的白玉小酒杯，偶尔喝一小口果子酒。　　然而除了我，整个大殿里都是热热闹闹的。皇帝不时说上几句场面话，引得百官们称颂万分，然后又是一轮你敬我我敬你，真是无聊透顶。赫连钰也被他们纠缠不休，已经顾不上我了，我倒也乐得自在，偶尔吃点上来的新菜，一边悄悄地四处打量。　　转到上首的时候，我看到虞太后正在看我，那目光几分专注，几分打量，倒似乎是已经看了很长时间了。我心下里忍不住一跳，抿起嘴角朝她怯怯地一笑。她愣了一愣，随即弯起眼睛，露出一个温暖的微笑。　　就在我为这个微笑欣喜不已的时候，忽然间听到大殿上面，华朝皇帝威严的声音。　　“不知这位是谁家的小姐，被我们瑞王爷拐了去？”皇帝半倚在龙案上，看着我笑眯眯地问道，“不知瑞王可否告知一二？”　　大殿里的喧闹声瞬间消失，静静的一片，所有人都竖起耳朵聆听起来。相信这个问题他们已经疑惑一整个晚上了，只是没人敢唐突地问出来，现在皇帝替他们问了，正好。　　赫连钰闻言转头看着我，漆黑的眸子里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我还没有抓住他就又笑起来，转过头去看着上首，沉声道：“回陛下，臣弟不敢擅拐谁家的小姐，这位是臣弟在苏密河上邂逅的佳人，颜舞姑娘。”　　苏密河位于江南潮州，是大华朝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烟柳繁华地，富贵温柔乡。那里的青楼密密匝匝，数量比举国的酒肆还要多，极是一个男人们寻花问柳逍遥快活的好地方。久而久之，“苏密河”三字就变成了烟花之所的代名词，提起“苏密河”，大家都会会心地一笑。　　然而此时，赫连钰话说完了，大殿里却没有响起会心的笑声，反而倒是有些人不撑事，忍不住低声惊呼起来。一时间看向我的目光风云巨变，万千刀锋变成了冰刃，刺得我忍不住想流泪了。　　失手掉落了白玉的小酒杯，咕噜噜滚出了好远。我怔怔地看着赫连钰，瞪大眼睛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