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江回了趟老家,上一次回去是过年的时候。快到家门口车子却熄了火,他挽着袖子在路边检查情况,身后有人开车过去,又倒回来。车窗摇下,音乐小了一点,车里人朝他叫道:“陆江?” 陆江转身,认出是那人是他旧时的同学。他叫了他的名字,那人将他上下打量一遍,望向他的车,有些轻浮地笑:“坏了?” 陆江说:“看看还能不能修。” 那人说:“这车也太旧了,修了没什么意思。走我带你一程,正好去你家那边。”说着又将车窗摇了一些下来,露出后视镜上挂着的花花绿绿的珠玉串,以及副驾驶前金光闪闪的金钱豹摆件。 陆江抬眸看了眼,淡淡说:“附近有修车的吗,回去还要开。” 那人笑了声,掏出手机,是上市的新款。在通讯录翻了半天,那人说:“你记一下,打电话报我的名字能打折。” 陆江记下号码,说:“多谢。”再无热络客套。 那人觉得无趣,招了招手,“走了啊,兄弟。”音乐再次咚咚鼓破耳膜,伴随着音乐声车子轰轰地绝尘离去。 陆江收回目光,将手机收回口袋。打开车盖,在老地方拧了拧。打了几次火,车子再次启动。 抽出湿巾擦干净手,陆江点了支烟,直到抽完了才缓缓踩了油门,往前驶去。 陆江父母的房子是他很多年前买的,买的时候很便宜,到现在差不多已经还完贷款。房子是三室一厅,买的时候他纠结过三室还是两室。因为预算不足,多个房间意味多花一笔钱,陆母却执意要三室。她说:“等你结了婚带着孩子回来住,不怕没地方,缺的钱我和你爸出。” 当年的话仍在耳边,陆江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小区外有老人在下棋,见了陆江都热络地打招呼,在楼下站了一会,他缓缓上楼。 陆家两老刚吃过饭,陆母见到风尘仆仆的陆江一时说不出话。等反应过来,陆江已经站在玄关换鞋,车钥匙放在鞋架上,有些老旧。 “这个点怎么来了,吃饭了吗。” 陆江闷闷“嗯”了一声,对着客厅沙发那头叫了声:“爸。” 陆父望了他一眼,应了一声,转头看向电视。 陆母解释说:“正好放你爸喜欢的剧集,看得入迷了。” 陆江默然点头,说:“我去洗澡。” 陆母说,“去洗吧,我给你拿衣服。再煮碗你爱吃的面,黎城到这那么久的路程,吃了饭也该饿了。” 陆江没有反对,只是说:“嗯,好。” 房间依旧是原来的模样,陆江擦了擦湿发,毛巾随意地打在脖子上。陆母敲门进来,一手拿碗,一手拿着一双筷子,对他说:“卧了两个蛋,吃吧。” 陆江站起身接过,说:“你早点睡。” 陆母看了陆江一眼,说:“嗯,你吃了放桌上,我会收。” “知道了。” 面是最地道的雪菜肉丝面,蛋煎得两面金黄,筷子一戳流出半凝半固的蛋黄。陆江确实饿了,一碗面顷刻入腹。 门吱呀响,陆母推门进来,看见空空的碗,温和地笑了:“饿坏了吧。” 陆江伸手摸烟,又停住了,陆母叹口气,说:“有什么事和妈说说看,就算帮不到什么,至少你能舒坦点。” 陆江抽出一根烟,夹着却没点。 倒是陆母先开口:“曼容的事?” 陆江抬眼,很快落下去,“不是。” 陆母隐隐呼了口气,继续问:“店里要是生意不好就回来吧,做点什么都行。” 陆江淡笑,“妈,没到那种地步,你儿子不至于吃不起饭。” 陆母这才笑了,说:“那你倒是和妈说说看,大老远回来一趟,折腾自己做什么。总不会是看上了那个姑娘,又追不到手泄气躲回家吧。” 陆江闷声不吭,握着打火机,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 陆母认真起来,坐到陆江边上,说:“真有姑娘了?” “妈。”陆江叫了一声,过会说:“没影的事,别想了。” 陆母又没了笑意,长叹口气说:“算了,算了,你妈我是没福气抱孙子了。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爱找曼容就找曼容,爱找谁就找谁去吧。” 咔哒一声,打火机冒出幽幽的火光。最后,陆江淡淡说:“急不来的。” 陆母瞥了他一眼,起身收碗,缓缓说:“刷完牙就早点睡吧,东想西想坏脑子。” 陆江翻着手机,没答话。 忽然,他抬头问:“爸那方紫檀在吗?” 陆母转身关上门,才低声说:“打你爸那块宝贝的主意做什么。” 陆江说:“想做点东西。” 陆母伸出指头,说:“你呀,从小到大要做什么不到最后什么都不肯说,我知道我问了也是白问。成,我问问你爸,你爸不同意可别转过头埋怨我啊。” 陆江笑,说:“谢谢妈。” 陆母轻哼,说:“睡吧。” 陆江准备走的时候,陆父不在家,说是出门和朋友钓鱼去了。 陆母一边将装着小菜的盒子放进袋子里一边没好气地对陆江说:“来了也不知道多待几天,就睡一个晚上还不如不回来,年纪大了就知道瞎折腾。你可不比小年轻体力好,还当自己是十八岁那时候,不让你学摄影就扛着几天不吃不喝的,非把你爸气得心脏病犯了才行。” 陆江静静听着,没反驳,也知道没道理反驳。 年少不知轻狂,由着性子胡来,也只有到这般年纪才知道平凡可贵。那些少年热血,意气用事的时光再无可回头。又或许只是少了点可执着的事,再或者,是缺了可执着不顾一切的人罢了。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小雨,空气湿润缠绵。 陆母望着窗外,说:“也不知道你爸带伞了没。”陆江不语,陆母叹口气,将装满小菜的袋子打上结,说:“好了,早点走,再晚天黑了。” 陆江接过袋子,“嗯,那……” 陆母一拍手,说:“看我这记性,等着。”片刻,她进屋抱出一个箱子,“你不知道你爸的臭脾气,任我怎么说也不给。不过他也就嘴上念叨几句,说到底还是疼你。这么宝贝的檀木他都不舍得雕了,等你说要了转眼又放在桌上,你信不信今天我给了你,回头他回来又准朝我置气。” 陆江眉眼淡开来,含着笑意,说:“替我谢谢爸,对了,车里有两瓶好酒,你拿给他。” 陆母摇摇头,说:“你们父子俩,真是一个样,你就不能昨天上来的时候就把酒带上来?” 陆江笑笑,说:“忘了。” ---- 回到黎城的公寓,陆江就进了工作室。 陆江的父亲陆绪树和木头打了一辈子交道,是远近小有名气的雕刻家。陆江的天分很高,从小耳濡目染下也练就了一身雕刻的本事。 他取出整块的紫檀木,摸着它细腻的纹理,然后抽出纸开始构图。 落笔又将稿纸捏成一团,再落笔又停住。千万种思绪涌上来,陆江手握着笔,竟不知从何处下手。 房里灯光昏昏,他靠向椅背,点了根烟。 抬头,墙上的照片晦暗不清,陆江却看得入神。等抽完一根烟,陆江重新拿起笔,缓缓开始画线。 线条凌厉又粗犷,几经勾勒轮廓跃然纸上。一座悬崖高耸入云,嶙峋峭壁,孤寂又萧瑟。 陆江看着,却觉得少了点什么。 慢慢,他提笔,片刻一朵蔷薇凌空盛开,傲然独立于悬崖边。 圆满了,他想。 时间静淌,陆江埋头其中,不觉光阴流逝。 客房门忽地被打开,灯光大片透进来。陆江正全神贯注地雕刻着手上的木头,一惊,瞬间刻刀在手上划出一道口子,鲜血汩汩地流出来。 “陆江!”蒋曼容冲上前,伸手捂住陆江受伤的手指,红色很快顺着她白皙的指缝渗出来,“药箱在哪。” 陆江却淡淡抽回手,扯过身上穿的白T恤包住伤口,说:“我自己来。” 蒋曼容慌张的手顿住,几秒后松开,“我去洗手间,你的手……还是包一下吧。毕竟靠它吃饭。” 陆江站起身,关上工作台的灯,身子微偏,挡住桌上的木雕。蒋曼容看着陆江疏离的表情,沉默不语,转身走了出去。 陆江跟了出来,却关上了门,像关住心底一个不想被人发现的秘密。 蒋曼容回头看他,总觉得此刻站在自己眼前的陆江,离自己是那样远。 洗完手出来,蒋曼容说:“你换洗手液了。”两人在一起时,蒋曼容喜欢亲自布置属于他俩的一切,某个牌子的洗发水,洗手液,沐浴露。因为只有这样,蒋曼容拥抱他的时候,才感觉陆江是完全属于她的。 而现在,一切不是原来那样了。 陆江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放着一个蓝色药箱,他没抬头,只是说:“随便选的。” 蒋曼容轻笑,将擦手的纸巾丢进纸篓,没接话。过会走上前,拿过陆江手中的棉签,说:“我来吧,你弄不好。” 陆江一滞,想起那晚方薇低垂的眉眼,温和又迷离。“不用。”他淡淡拒绝,然后另抽了一根棉签沾上碘酒,在伤口擦了两下,用创可贴包好。 蒋曼容染了红色指甲油的指尖捏着细长的棉签,她轻笑一声,将棉签丢在茶几上,说:“陆江,你什么意思。” 陆江抬头正视她,目光沉沉,却很平淡,“我以为我已经说的很清楚,曼容,我们已经分手了。” 蒋曼容说:“分手?分手又怎么样,陆江你以为你能忘得了我吗?” 陆江点了根烟,有一些颓败又有一些厌倦,烟燃了半根,他掐灭在烟灰缸里,说:“曼容,算了吧。” 蒋曼容定定看着陆江,陆江缓了缓语气,还是不忍苛责,说:“找我有什么事。” 蒋曼容从包里摸出烟盒,抽出细细的一根,点上。一份合同落在陆江面前的茶几上,蒋曼容像是有些疲惫,身子深深陷进沙发。 “酬劳不错,做这一次抵你开照相馆大半年,你考虑一下。” 陆江看了一眼,说:“没时间。” 蒋曼容环视陆江的房子一眼,说:“这间房还有二十年房贷,你爸妈还要你养,你真打算守着那间破照相馆过下半辈子?” 陆江说:“这是我的事,你不用管。” 蒋曼容掸了掸烟灰,她透过袅袅烟雾看向他,有些情绪被晕染地看不清了。 她起身,将烟盒丢进手包里,说:“杂志社欠了我一个人情,我要了点利息,也不算亏。总而言之一句话,一个封面,十万块。赚不赚随你。” 陆江眉间微蹙,像是斟酌。蒋曼容看着他的表情,也不再给他考虑的时间,说:“地址在背面,后天进棚。另外……”蒋曼容顿了顿,接着说:“拍的是俞思岚,我想她很高兴见到你。” 陆江翻过合同,果然看见一串地址。他说:“俞思岚?” 蒋曼容说:“俞老师的女儿,你应该记得,以前总跟在你后头跑。现在还挺红,想不到吧。” 陆江翻看着合同以及封面主题资料,蒋曼容说:“明天俞思岚试妆,你直接去,有她在你也不用尴尬。” 陆江合上合同,说:“多谢。” 蒋曼容面色耸动了一下,她转过身,说:“我欠你的。”然后往玄关走去。 “曼容。”陆江开口叫住她,蒋曼容看向他,陆江颀长的身形在地上投出斜长的影子。 过会蒋曼容听见他清淡没有起伏的声线,“把钥匙还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