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应棠看到芩玉提的那首诗,字迹甚是面熟,仿佛在哪里见过。待墨迹稍干,卢信义取了来细细观赏,他凑到一边,研究那画的落笔,心生疑虑:难道那些字画竟是出自面前女子之手? 常言道,字如其人,每名书画家都有其独特的笔法,甚至是习惯。他曾研究买下的那副画,发现此人画风虽喜用浓淡墨,却又会在近景中添些细微之物。用笔擅用侧锋做折钗股,看似刚劲,却刚中带柔,线条飘逸,显然功底极厚。 画上的题字,虽说乃是前朝怀素和尚的狂草,但细看却又兼容柳公权之“柳骨”风范,他发现此人有个习惯,每列结束的最后一笔,都要有一笔勾回,似乎这一笔稍稍回力,不细看发觉不出。 而眼前这副画,不仅画风相似,就连题字也极为相似,几乎可以断定与他家中那幅画是同一人所为。陈应棠看着眼前这名女子,心中佩服不已,不过十五岁的年纪,居然能在字画上有如此造诣,显然天资聪慧。 一旁卢信义说道:“长亭,你在书法上颇有建树,不妨也来露一手。” 他这才回过神来,笑道:“苏二小姐能书能画,我这把字,怎敢班门弄斧?” 玉珍在一旁插言:“你何必自谦,玉儿从小在家独自练习书画,难得能碰到兴趣相投的人,你们俩好好切磋切磋,就当以字会友了。” 他不好在推脱,这才谦逊一笑,冲芩玉说道:“那鄙人就献丑了。” 说罢走到书案前,细细琢磨一番,提笔写了起来。 芩玉虽不喜与陌生人相近,却好奇这人会写什么。她一旁远远地站了,隐约看到他写的是颜体,那诗却没有见过。莫非这人提笔便能作诗?因着极少出门,从未见人当场作诗,心中有了兴趣,悄悄往前凑了凑。 不多时,陈应棠将笔放下,轻呼一口气,原本因沉思而肃穆的脸也轻松下来,笑道:“文采有限,还请各位多加指教。” 芩玉本不好意思上前品鉴,却被旁边苏玉珍推着走到案前。她细细讲诗文念了一遍,这是首五言律诗,平仄整齐,对仗工整,押韵流畅。诗中带了兰,正与她的竹相对应。 再细细看那字迹,用的是颜体中锋笔法,饶有筋骨,亦有锋芒。她微微一笑,说道:“公子的这幅字参透颜真卿行草之精髓,中间似乎还融入张长史草书的变化莫测。” “而这首五律工整押韵,在一柱香的时间内就挥笔而就,小女子佩服。” 陈应棠没想到她竟能看出自己书法出处,心中更是佩服,旁边卢信义笑道:“你们俩的字加起来,一个学了张旭,一个学的怀素,可不就是唐代的颠张醉素?真是有缘,看来我跟玉珍今天这东没有白做。” 芩玉本有些局促,因有她熟谙的书画做引,再加上姐姐姐夫并非外人,慢慢的也就熟络起来,与陈应棠互相讨论起旁边壁上挂着的字画来。 陈应棠的强项是作诗,芩玉则擅长山水花鸟,两人又都喜看书,交流起来十分融洽。他发现她涉猎极广,几乎没有不看的书,对古诗词尤为感兴趣。想起苏玉珍说这个妹妹每日不得无书,以及掌柜的说她每月购书数十本,看来并非夸张。 芩玉倒佩服面前男子的学识渊博,她因女子之身,不用学四书五经那些科考典籍,虽粗略看过,却记忆不深。而他居然引经据典,出口成章,除此之外,这人虽有官职,似乎倒没有那般刻板教条。 她记得上次被他抢走的那本,似乎是野史之类的话本子,饶是父亲这种不算古板的人,对这类杂书都不屑一顾,认为是些无可考据的胡言乱语,而这人倒跟她讲了不少旁门野史,与她以往对书生的印象差距极大。 这陈长亭,似乎比看起来要有趣的多呢,她心中暗暗想着,不知不觉与他不再那么拘谨。 旁边玉珍瞧着两人,偷笑着对丈夫说:“玉儿嘴上说不想早成亲,这会子看她与长亭,倒是十分般配。” 卢信义点点头:“长亭也是清高之人,一般女子入不了他的眼,家中早就催促他早日娶妻,他却一直拖着,若真能做成这媒,也了了两家的心事。” “只不过,”苏玉珍皱了下眉:“玉儿配长亭,终是有些高攀。” 卢信义对妻子一笑,安慰道:“放心,长亭那性子,面上虽温顺祥和,骨子里却不是个没主意的人,只要他看中了,家中也耐不得他。”他顿了一顿,看着那两人,说道:“一切就看他们自己了。” 陈应棠与芩玉难得遇到知己,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中两个时辰过去,已是日落西山。玉珍在一旁笑道:“你俩聊这半天,过来歇歇吧?” 芩玉这才觉得自己说了半天话,甚是口渴,回头见到屋内不知何时多了张茶桌,玉珍与卢信义各坐一边,便走过去挨着姐姐坐了,陈应棠随后也过去坐了。 他看到桌上那茶壶,不由笑了:“这松竹书斋果然讲究,用的茶具都是建窑天目盏。” 卢信义说:“知道你讲究,特意要了今年的明前,来,品一下跟汴梁有何不同。”他说着倒了一盏给陈应棠,又要给芩玉倒上。 芩玉见了,忙一拦,说道:“姐夫好意妹妹心领,只是我自小就饮不得茶。” 卢信义一听,奇道:“为何?” 旁边苏玉珍听了,一拍脑袋,说道:“怪我疏忽,玉妹妹这习惯怎就忘了。”接着对丈夫说道:“玉儿从小就有个毛病,饮茶饮酒便会胸闷起疹子。”她喊了小仆进来,给芩玉单独加了壶竹叶露。 卢信义一边给夫人和自己倒上茶,一边问道:“竟有如此之症,可曾看过郎中?” 玉珍装作不经意瞟了眼陈应棠,见他似乎也有些诧异,故意说道:“怎么没瞧过,郎中说这是天生之症,倒也没什么要紧,只是饮了茶酒便会浑身起些疹子,过一夜也就消了。” 芩玉见他们说起自己,不觉有些不自在,忙说道:“是了,我这症状乃是传自母亲,只要避了这两样,便无甚关系。” 玉珍问她:“这书斋旁街上有一家食坊甚是有名,不若我们便去那里用晚膳吧。” 宋代沿袭前朝,晌午一餐,傍晚一餐,此时临近晚膳时间,芩玉也觉得腹中有些饥饿,她没有挑嘴的习惯,自然没有异议。玉珍将桌上那一字一画卷起,字给了芩玉,画则送了陈应棠。 陈应棠忙推辞:“这画本是小姐送给嫂夫人的,鄙人怎敢收。” 玉珍看了眼芩玉,笑道:“你俩有缘,这画自然该你拿着,我再让玉妹妹送我幅别的就好。” 他推辞不过,只好双手接过那画,仔细收了。 四人出了门,也不坐车,不多时便来到一座食坊面前。卢信义早已派人订好桌位,这食坊中间是丈余宽窄方台,他们的位子便在二层栏杆旁,正好对着方台正面。 芩玉虽极少来这食坊,却也知道中间那是唱曲的台子,以往老宅那边做寿,总会请唱曲的人来助兴,因而倒也没觉得新奇。 桌上摆了糕点和几样果子,饭食还未上,却见那台子上已坐了素衣女子,抱着琵琶弹奏起来,一曲铿锵有力的《十面埋伏》,顿时让原本嘈杂的食坊内安静了不少。 四人皆被那曲声吸引,一时间忘了说话。芩玉莫名想起那明州的林芝儿,顺带牵出了本已淡忘的男子。不知他此时,是否也听着琴瑟之声,是否曾想起她? 台上女子琵琶弹得虽好,比起那林芝儿,仍逊色不少。她想起周淮若曾赞叹林芝儿琴艺出神入化,却从未听他赞过自己什么。她的字画,从未给他看过。那扇子,他怕是没有细看过吧?凡是见过她字画的人,无不赞叹,可他在信中一字未提。 那曲十面埋伏进入乌江自刎一段,哀哀切切,悲壮之气油然而生。她不由黯然神伤起来,觉得自己大约如那项王一般,生不逢时,最终错过了时机。 一旁陈应棠见她脸上突然显出黯然,似乎有淡淡哀伤,不知为何,心中一动,原本的好心情一扫而空,似乎被她牵着情绪,也变得阴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