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褚轻红这么一折腾,桑湉钻进行军床上的睡袋时,已近当地时间19点。 窗外依稀仍可闻男人们的吵嚷喧哗声,这回他们不唱《加州旅馆》改唱《我的太阳》了。英语混杂着意大利语,唱至高音部分,又有汉语冲进来,未几,又夹进破锣嗓子扯着的韩语日语和泰语……闹得沸反盈天的。 就可劲儿嘚瑟吧!桑湉想,等明儿个握上竿就知道力有不逮了。 房间里很热。地中间的铁炉子,炉膛里她又新填了煤,熏熏暖意足够维持到次晨她起床。墙角一溜儿摆放的渔具,她刚养护好。剩下的两只活鱼箱,她也去锅炉房装了满满的冷水提回来。手机和手电筒搁在行军床旁的小柜子上在充电。兵工铲触手可及。铲柄里带的刀抽出压在床垫下。睡袋里她还贴身藏着把匕首。 没什么疏漏了。桑湉闭上眼准备睡觉。 屋顶大灯没开。上任房客留下的白桦木床头柜上,一盏紫铜小马灯挥洒出一团暖暖的橘色光,笼着桑湉瘦削的菱形脸,blingbling的,泛着少女才有的晶莹与润泽。 小马灯原是她父亲的,产自德国的老品牌,做工极精湛,可调光、可充电、可电池、还可太阳能,用了十几年,依然是她每晚的好陪伴。 说来也奇怪,桑湉从来不怕黑,睡觉时却必得开这盏小马灯。无论她在哪儿,她亦要随身带着它。星野老师因而玩笑过,说小马灯于她好比小女孩子的洋娃娃,离了它她怕是连觉都睡不着。 白桦木床头柜上的手机这时响起来,桑湉半支起身子去够电话。来电显示是丝丝姨,隔着万水千山关切地问:“湉湉,今天还好吧?累不累?睡下没?” “还好。”桑湉简短答,豆沙喉说起日语铿锵又磁性,好听到几可做声优。“日冠军,排名上升到第九。不太累。还没睡。” “好厉害哦湉湉。这样妳就可以成为职业钓手了,接下来也能少些压力了是不是?” “还行吧。”桑湉轻轻笑,“争取明天再往前提几位。” “那明天的战况岂非更紧张?”丝丝姨急起来。 她是台湾人,在日本生活了许多许多年,平素与桑湉说话都是说日语,一着急或一兴奋,却会不由自主变成软糯国语腔。 桑湉便也改用汉语宽慰她:“没事。别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呢?”丝丝姨喃喃道,“我查过天气预报了,明天东西伯利亚有雨夹雪,午时南风转北风,4级到5级……” “那又如何呢?”懒懒倚着床头上方的木板壁,桑湉漫不经心地反诘着。如果说人生而平等是个伪命题,在自然气候面前则是大家都一样。 “好了您少操一点心——”她安抚丝丝姨,“我玩不好,别人也不见就玩得好,您要对我有点信心呵。” 略微顿了顿,桑湉问丝丝姨:“爸今天怎么样?美杜莎呢,有没有淘气?” “都好,都好。”丝丝姨说,“白天我去妳家,正赶上星野先生过来了。加濑做午饭时,星野先生带妳父亲去散了步。薰小姐也来了。他们待到晚饭后才走。薰小姐还带美杜莎出去遛了两大圈。” “谢谢您,丝丝姨。”桑湉默了片刻低低道。 “诶呀妳少来,都说了等妳拿到奖金送我对耳环就好了。”台湾女人嗲起来不要命,对着桑湉丝丝姨一样能撒娇,“要摇摇荡荡的!要镶水晶的!” 桑湉说好好:“一定送您一对您满意的!” 丝丝姨笑,又问:“妳给星野先生打电话了么?” 桑湉说:“老师会看官网报道的。” 丝丝姨说:“妳呀……算了,不打就不打吧……” 跟丝丝姨通完电话桑湉阖上睫。未出半分钟手机又响起Line信息提示音。 点开Line是丝丝姨发来的,用日语告诉她:『薰小姐悄悄跟我说,她要去找妳,大概后天到。』 桑湉揉了揉眉心,颇为无奈地回了句:『喔,知道了。』 丝丝姨旋即再发来信息,这次用得是繁体中文:『睡吧。加油。』 桑湉遂也切换成中文回:『晚安。有劳。』 那头没再说话。她将手机搁到床头。 望着马灯精巧复古的紫铜灯罩,桑湉愣了一会神,纷繁思绪到底敌不过白日疲惫,不过片刻,即陷入沉沉黑甜乡。 次日凌晨四点二十分,驻地里所有人尚处酣梦中,桑湉已拎着手电、兵工铲回房了。 外头的天依然黑漆漆,前晚的满天星斗都躲到了云层后。看来丝丝姨查到的天气预报很准确,今天天气确乎不尽如人意。 归置好兵工铲,桑湉用一只小号折叠台钓饵料碗舀水洗了手。然后吃丝丝姨给她备的各种维他命,烧开水,备早餐。 早餐内容是:一盒脱脂奶,两枚水煮蛋,200克水煮有机牛肉,一份燕麦片,一碟灼菜心。 等水开的过程中,桑湉也没闲呆着,先是收好睡袋和杂物,继而做了一套拉伸操。 煮鸡蛋的过程中,则做了六十个两头起;热牛肉的过程中,是五组仰卧起坐;泡燕麦的工夫里,是三组深蹲;菜心灼好装完盘,她又做了六组俯卧撑。 尔后她方神清气爽地刷牙洗脸吃早餐,拾掇餐具和自己。 板壁上上任房客留下的电子挂钟指针堪堪到五点,桑湉连小木屋里的地都拖净了,窗外才次第响起走动与说话声。 嗓门最大的当属胖Brayden,他在叫嚷着让锅炉工Aries起床。管伙食的Carter也宿醉尚未醒,一众人等的早饭堪忧了。 桑湉自然无所谓,不过也没起幸灾乐祸的小心思,她唯一想到的是没有Carter派发的汉堡或三明治,那些白天悄悄来她外窗台觅食儿的小动物,会不会失望呢? 门外有人叫:“桑湉——” 不用看也知道是褚轻红。桑湉怕她又来纠缠上艇跟拍的事儿,第一反应是不吱声,犹豫半刻还是走过去开了门。 褚轻红来还活鱼箱,头发乱篷篷戴个大口罩:“早上好。”她寒暄。 桑湉接过活鱼箱:“早上好。” “妳都收拾妥当了?”打量着神采奕奕的桑湉褚轻红问。 桑湉点点头,到底是多嘴了:“妳还没洗漱?” 尽管戴着口罩褚轻红还是自惭形秽地埋下头:“锅炉房里没热水,冷水太冰,我洗不了……” 桑湉惊疑:“妳房间难道没有铁炉子?”不应该啊,铁炉子可是驻地所有房间的标配啊。 褚轻红:“有,可是烟太大、太呛,我就没有用。” 桑湉无语,什么烟太大太呛,分明是妳不会用好吧。 “那妳用什么取暖?”桑湉实在忍不住好奇。 这里对电器使用管控得相当严,电视机收音机小冰箱什么的还好说,功率稍大一些的电暖气、电炉子、电油汀,则一概不许用,便是1.5P以上的空调,也在限制范围内。而东西伯利亚乍暖还寒的五月初春夜,桑湉难以想象没有取暖设施人得冷成什么样儿。 褚轻红小声:“电热毯……” 桑湉:“呃——”其实电热毯也是不允许使用的。 门外一阵风刮过,褚轻红缩起脖子打着哆嗦道,“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陈凯说一会儿帮我去打水。” 她这样一副可怜兮兮的小模样……桑湉只恨自己心太软。“等等。”她说,转身把房间里还剩多半箱冷水的活鱼箱,和炉上刚烧开的热水壶都拎在了手里,“这些给妳洗脸吧。” 褚轻红讷讷:“我提不动……”昨晚桑湉搁在她门口的水,还是陈凯吭哧瘪肚帮她挪进屋里的。 桑湉叹气:“没说要妳提。” 门在身后带上,桑湉率先走在褚轻红头里。 望着桑湉峭拔修长的背景,褚轻红眼眶都湿了:“妳……我……这样不会耽误妳做赛前准备吗?” 桑湉淡淡回:“不差妳这一会儿。” 横排木屋作为当年德国战俘的囚舍,简陋程度可想而知:一条木头长走廊,连着所有的房间,进门是十平米的屋,门对面的木头墙壁上开一扇又窄又矮的窗。 必要的家什全部是之前住的人留下的,褚轻红这间屋,竟然还有一只蛮精巧的五斗橱。 然而桑湉甫进门,还是被房内的杂乱惊到了,东西扔得哪儿都是,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褚轻红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颇显羞赧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这儿有点乱。” 桑湉:“妳管这叫‘有点’乱?” 这程度对她这种有轻微洁癖和强迫症的人来讲,简直是不能忍好吗! 用脚拨拉开两只敞口放着的旅行包,桑湉放下活鱼箱和热水壶:“我先回去了。” 褚轻红不干:“妳答应要进来坐坐的。” 桑湉面无表情道:“妳首先要给我坐的地方才可以。” 褚轻红委屈极了,还有种好不容易约到暗恋许久的男神,男神却嫌弃自己香闺是猪窝的窘迫:“我不太擅长打理家务的……”褚轻红小声解释着。 也是,似她这种自小被四二一模式无微不至呵护着长大的娇娇女,这趟差事委实太过难为她。“我这就收拾还不行吗?”褚轻红哀求,“妳都答应了,不可以反悔。” 又来…… 桑湉一脑袋黑线。 一直以来她都搞不懂,为什么明明她也是女的,却恁地爱招女孩儿对住她撒娇? 再瞥褚轻红,咬着嘴唇仿佛下一秒就会哭出来,桑湉妥协:“我只坐十分钟。” 十分钟能干什么呢?十分钟都不够褚轻红洗个脸再化底妆。 但瞧褚轻红刹那间喜笑颜开的样子…… 桑湉想,好吧,妳高兴就好。 十分钟转眼即过,桑湉准时起身告辞。事实上从始到终她屁股都没坐实褚轻红给她腾出的行军床板。那一床的袜子秋裤保暖背心啊,辣得她眼睛疼。 乍着两手心的精华肌底液,褚轻红送她到门口:“谢谢妳桑湉,谢谢妳抽出宝贵时间陪我待了这么久……” 褚轻红说着说着眼圈又红了,一边双手下意识往脸上拍着肌底液,一边嘴里自语般轻道,“妳不会理解的桑湉,这几天我有多难过……妳来了,我才好受些,接下来的两天,也不再那么可怕了……” 这有点像小女孩儿遭遇挫折后,一定要跟好闺蜜哭诉一下才算完——尽管哭诉于事无补、好闺蜜亦逆转不了乾坤,可留在心里的种种伤心与失落,是唯有闺蜜才能抚平的。 可惜在桑湉十八年的人生经验里,是素来没有这种解忧and减压方式的。 如是对褚轻红的感激涕零,桑湉表示很莫名。 抬腕看了眼表,她告诉褚轻红:“我得走了。晚上妳要是想方便,还来找我吧。或者,我来帮妳把炉火弄一下。” 言罢转身,留一个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背影给褚轻红。 褚轻红呢,不仅目送着她离开,还火速用手机拍下了照片,掌心没拍完的精华液她也不管了,门都没来得及关,就站在那儿赶紧发微博。 她的微博是带认证的,ID就叫褚轻红,认证则是“开心垂钓女主播”。 与她互相关注的人并不多,区区五六十。然而关注她的粉丝就太多太多了,毕竟现在远非“独钓寒江雪”的时代了,钓鱼的人不仅自己钓,还爱组团钓,更爱看别人钓,所以你没听过这个频道不要紧,自有千千万万的鱼粉们作拥趸。 褚轻红的配图微博只有一行字——昨日的日冠军,我们的涉钓女英雄。 照片里,桑湉迎风张扬着香槟啡色的长鬈发,因为还没到出赛的时间,她也没穿遮掩身材的连体下水服,仍是雪地靴,羽绒铅笔裤,微微仰拍的镜头愈突显她一双逆天的大长腿,屹屹背影帅酷到炸裂。 微博发了不到两分钟,点赞和转发已过百。 住在隔壁的陈凯这时提着一桶热水探头进来道:“妳行啊小褚,抢妳沙发的居然是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