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的日本H市。 凌晨四点整,桑湉睡到自然醒。 毫无留恋地钻出了被窝,她借着小马灯的光,麻利穿妥头天夜里即叠好在榻榻米旁的衣物。 睡在一旁的美杜莎也醒了,轻轻呜呜两声向她道早安。 桑湉揉揉美杜莎的脖颈毛,又捧起它的大毛脸,亲亲它润润的凉鼻头儿:“乖,我去给你钓鲜鲜。” 美杜莎又呜了声,舔舔桑湉的脸,桑湉轻笑:“嗨,别舔。” 蹑手蹑脚钻出房间,美杜莎亦步亦趋跟着桑湉。 尽管没有开灯,一人一狗依然悄无声息地摸到院子里。 院子不大,与这幢小楼一样,典型的日式风格与结构。 廊檐下一盏瓦数很低的照院灯,彻夜地点着。 院子角落一辆大前三角硬叉山地车,是桑湉四年前买的代步工具,结实耐操不说,她尤其中意山地车自带的超大尾包和前三角封闭包。 四点十分,桑湉打开院门。 美杜莎摇着尾巴讨好地蹭着她,想一起去。 可十二岁的老秋田,来回近四十公里的路程于它而言太远了。桑湉一手扶车把一手拍着它的头:“听话,帮我看着爸,等我回来带你去溜溜。” 院门在身后关严,桑湉又将门反锁。尽管丝丝姨说不用,她还是觉得反锁了才放心。 黎明前的街道,喑寂无人声。路灯与山地车灯昏黄光影下,桑湉骑得飞一样。 这条路四年里她往返了无数趟,几乎闭着眼睛都能走。 19.5公里,她四十五分钟就到了,这速度相较于她的体能,完全是沙沙水。 将山地车停在一处相对平坦的空地,桑湉自车包里搬出家伙什儿。她身上原穿着防水矶钓服,又一一套好头盔、救生衣和保护绳,鞋也换上矶钓专用钉子鞋。 随后她背起竿袋挎着软式冰箱身手敏捷地翻下怪石嶙峋的礁崖,手脚并用斜行至距停车处约五十米远的一块险峻凸岬方停下。 远处的海平面,霞光隐隐晨曦微露。 潮汐预报表显示,今日五点二十起,有大潮。潮高预计600CM。 该时潮已涨。 桑湉稳稳站在凸起石岬上,望了望下面的海浪。 所谓矶钓,是指在突出水面的岩石或礁石滩上垂钓。与路亚所用拟饵不同,矶钓用得是饵粉或活饵。钓具分轻矶、重矶两大类。钓潮时机讲究亦极多。钓技更随着钓场不同奥妙无穷千变万化。 好比桑湉选得这处钓点属乱礁外侧,水下地形复杂深浅莫测。于该区域钓潮要“进二退七”,即从涨潮二分直钓至退潮七分,因此时段会有大量鱼群乘着潮头涌入,乱礁区又往往有底栖大鱼藏匿。 是以桑湉拟用5.3M 2号轻矶竿、3000型刹掣式绕线轮、5号半浮水主线、2.5号子线,中型无标沉底钓组加小浮球、诱饵笼、舍弃线,配双钩主攻深水洄游大家伙。 矶钓迥异路亚的另一特点是要撒饵做诱鱼区,解开诱饵袋,桑湉用诱饵勺挖了几团事先调好的重粉料抛到水里打窝,继而用备竿加光砣浮标做测试。 试毕潮头刚刚好,桑湉换过一旁主竿以旋抛法开钓。 很快,有鱼咬口,抄网抄上来是一尾5磅左右的黑鲷。 桑湉动作迅速地摘鱼、上饵、再抛竿。她没打算钓太久,饵袋里的南极虾不多,软式冰箱也是小号的。 潮水涨得很急,浪头一波高过一波。 至第六尾、长90CM的横带石鲷被抄上时,桑湉决定收竿。 此刻海水已漫至凸岬底缘。惊涛轰轰震撼神魂。 桑湉咬紧牙关背上竿袋挎好软式冰箱,一个起跳,欲跃离凸岬。 也就是这一刹那,一个大浪拍至,凸岬尽覆于水。浪头裹挟冲击下,桑湉屈膝一滞。 所幸特制钉鞋足够防滑,她屏息稳住身形借势再一纵,戴着手套的双手牢牢抠住对面陡斜峭崖,须臾不停攀至安全的高点。 浪头退落,桑湉回眸,原本高出海面六米多的凸岬已大半没入水中。 自高处望去,万丈霞光笼罩下,阔大无垠的海,亦貌似风平浪静。 可钉鞋里的足趾出于本能仍用力勾起,隔着防滑手套她感到指尖辣辣生疼。 其实,凭着她近四载的矶钓经验,适才即便她没及时撤离应该也无碍。 然而面对大自然面对天威人终究难泯敬畏。有那么一瞬间,桑湉承认,她怕了。 回程比来时还快了五分钟。天光大亮熟悉的街道人潮渐熙攘。 推开院门,美杜莎摇着尾巴扑上前。桑湉亦不禁抱住它,低低道:“美杜莎,我回来了……” 狗狗通人性,又许是桑湉一身的冷汗与海水咸腥的味道太呛鼻,美杜莎喉间呜咽一下下舔着桑湉的手臂和脸颊,湿漉漉的黑眼睛,仿似有悲悯。 桑湉任它舔了会儿,深吸口气微笑道:“我去看看爸。” 她父亲每天固定七点钟起床。起了就坐在榻榻米上不动亦不言。要有人给他穿衣,搀扶他去卫生间帮助他洗漱;大小便勉强能自理,偶尔也失禁。 而后把他摁在哪儿,他就坐在那儿继续不动亦不言。 当然他也会出去散散步——坐在轮椅里,由人推着走。 这状态已持续六年多,于桑湉却已很满足。因为再早之前她父亲曾昏迷整一年。彼时的她,刚满十一岁。 在卫生间把她父亲捯饬清爽后,桑湉干脆拦腰抱起他到起居室正对后院的木拉门前。那儿有一方升降式榻榻米,四方桌遮住了她父亲只余左足的残肢。 拉门拉开,后院廊檐悬落的初开紫藤烂漫葳蕤,暖春朝阳穿过花叶罅隙,给她父亲镀上一层紫金光影。倘能忽略他木然的神色与呆滞眼珠,她父亲年逾不惑的容颜,当真是如琢如磨般俊美。 “爸,你先坐一会儿好不好?等下就开饭。” 纵使几年里她父亲从未给过她回应,桑湉仍坚持凡事都与她父亲唠一唠。 毋须召唤,美杜莎亦自动自觉挨到她父亲身畔陪伴他。 桑湉随即有条不紊快手快脚拾掇铺盖和房间。 厨房电饭煲里头晚即定好时的粥已漫溢出米香。由于她父亲无法运动,医生的嘱咐是尽可能少食与流食。不过营养不能缺,又要兼顾到清淡,故而桑湉为她父亲做得最多的,就是各种海鲜粥。 揭开软式冰箱的盖,桑湉摸过手机给所有钓获拍了照。拍完用Line发送给星野薰。 星野薰属猫的,煎蒸炖烤只要是鱼咋做都爱吃,桑湉的意思是告诉她有空来吃鱼。 不料星野薰收到照片转个头即发到了微信群,唔,她跟“千里共婵娟”的内几人,还挺投缘的。 于是在桑湉做饭的整个过程里,她手机微信提示音就没停止过。 她也不急着看,直到早餐弄好她盛了碗鱼片粥搁那先晾着,又仔细剔了一条专给美杜莎煮的鱼,这才洗净手翻起群消息。 无非是星野薰嘚嘚瑟瑟来一句:“这是湉酱刚刚钓到的!”小伙伴们就都炸锅了。 又因为星野薰汉字不灵光,对话还凑和,所以大家群里发言始终用语音—— 第一个蹦出来的是傅衍:“哇,我偶像又改海水路亚了?” 星野薰:“我也不太懂,就是南极虾啦沙蚕啦蚯蚓啦那些做饵,钓黑鲷那类的海鱼……” 老丁:“哦,那个是矶钓!” 傅衍一听立马担忧道:“矶钓有危险——” 范晓光跟个捧哏似的紧随着接口道:“死人是常事……” 星野薰一听可了不得:“那我得告诉湉酱以后不要再钓了!” 褚轻红柔软声线此际幽幽插|进来:“我采访过的一个矶钓达人去年就失足落海淹死了……” 星野薰一个大惊的表情包甩出来。 钓鱼网站CEO于昊欠儿欠儿补一句:“……矶钓哪年不得死几个……” 星野薰又发一个大哭+怕怕的表情包:“原来我吃的那些鱼,竟是湉酱用绳命钓的吗?” 褚轻红难掩醋意地问她道:“桑桑经常给妳钓鱼么?” 星野薰期期艾艾答复道:“也不算经常……但……我随时想吃随时都有最新鲜的鱼……” 褚轻红不语了,转而一长串“。。。。。。。。。。”表达她复杂难述的羡嫉恨。 傅衍干脆艾特起桑湉——没跟桑湉面对面,他胆子也肥了点儿:“偶像,听到没,您还是老老实实淡水路亚吧!珍爱生命,远离矶钓啊!” 有样学样星野薰也艾特起桑湉。 桑湉掀掀唇感到hin无语。 自贝诺勒尔湖分别这拨人几乎每天都要这样闹一闹。经常莫名其妙就燃了。 她不吱声他们就轮番艾特她冒泡。渔混子傅衍还斗胆把头像换成了和她的“双人照”。 桑湉由此想这世上难道真有“倾盖如故”这回事?否则怎么解释连星野薰也跟着他们一起疯? 然而不得不承认,默默瞧他们胡扯还蛮有趣儿。见他们如此关心她,她心里亦是暖暖的。 另一个很少吱声的是苍海。不过从话痨傅衍嘴里桑湉晓得苍海始终在路上。 傅衍说,他和苍海老丁范晓光四人组,从中国到东西伯利亚就是一路自驾的,回程他们依旧走原线,先到伊尔库茨克,再到乌兰乌德,然后到符拉迪沃斯托克,最后从绥芬河入境回天|朝。 至于他们自驾的坐骑是神马?有星野薰那个好奇宝宝还用担心吗?——他们开两辆福特大皮卡,超超超大后备厢装载苍海傅衍的路亚艇完全无压力。 碗里的粥已晾至适宜的温度,桑湉准备关微信。 墙角画圈儿默默消解醋意的褚轻红忽而艾特她:“桑桑,妳最近在忙什么?” 想起自己曾允诺过褚轻红,以后不会不回她微信,桑湉纵令无奈也还是回她道:“忙着做赛前的准备。” 她这一露头不要紧,傅衍又燃了:“偶像,刚群消息您听没?” 星野薰也来劲:“湉酱,以后不要再弄那个矶钓了好不好?” 老丁:“矶钓的话一定做好防护哟!” 范晓光:“对对,别往危险的地界儿去!” 于昊:“离预选排名赛还有三个月时间呢……桑小姐也不歇歇么?” 褚轻红暗暗道了声尼玛——明明桑桑是为了她才现身的,你瞅他们这一个个,截话头儿截得不要太生猛! 面对噼哩啪啦弹出的消息,桑湉逐条听罢单捡了于昊的来回:“我又报了另一个赛事,不是为AOTW做准备……” 对话框这时弹出一条苍海的语音:“妳玩矶钓多久了?” 桑湉:“四年。” 傅衍插嘴:“那一定是专业级别了!” 星野薰抢道:“反正每次都满载而归!” 傅衍:“嗷,偶像我更葱白妳了昂!” 褚轻红气得又蹲墙角画圈儿去了。 苍海等那俩话痨消停了,才又问:“妳那边儿月底有场私人矶钓赛,奖金高达一亿日元,妳报名没?妳准备的就是这个比赛吧?” 桑湉默。大伙儿也俱安静地等答案。 半晌,桑湉摁下语音键,低低豆沙喉不疾不徐平平道:“是,我报名了。我也的确在为这个比赛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