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湉出生时,她父亲二十四,母亲才二十。 俩人同在英国留学,但是不同校。偶然间邂逅燃起爱的火花,未几,住到了一起。 可惜一个是孤儿院考出来的台巴子,一个是往上数N代都家世非凡的名媛。如此组合哪怕男孩儿再品学兼优人俊秀,来自方方面面的压力与分歧,终日渐消磨了他们初初相爱时誓要对抗抵敌一切的孤勇。 其后桑湉四岁,她母亲回国嫁人,她父亲则读完博士受聘于一家水文地质研究所。 干他父亲那一行,注定要常年世界各地跑,工作之余她父亲还酷爱钓鱼,幼小的她无人照料,寄养在哪儿都不放心,她父亲便干脆带着她,一起四处辗转。 在桑湉的记忆里,她几乎没怎么上过学,通常是当地若有可以借读的靠谱的英语学校,她就去念念,否则就父亲闲时教教她。 她父亲的同队组员也时不时充任老师的角色,比如她父亲的好队友+好基友+好钓友的星野丰。 星野丰有个女儿比桑湉大两岁,他跟妻子离婚后女儿被他送到东京父母家。星野丰很喜欢桑湉桑湉也很喜欢他。他教桑湉学日语,没多久桑湉就能读会写了。 那是桑湉活到迄今最快乐的时光。 她不仅是父亲的掌中宝,还是队里全体成员的小公主。 再后……她母亲突然联络她父亲,欲接她回国续写母女情。 她父亲思虑再三同意了,毕竟,她那年已八岁,总跟着一帮男人漂泊不是个事儿。 回到中国她在她母亲夫家的豪宅生活了不到两个月,即被她父亲带出国。 岁月荏苒又三载,她父亲于一次科考中出意外,颅内和脏器大出血,右腿亦从膝盖以上两公分,截掉了。 同时出事的还有星野丰,伤没她父亲重,断了六根肋骨和腕骨,右手四指粉碎性骨折,轻微脑震荡。 所幸研究所此前为他们保了可跨国的医保,同队组员将他们就近送到马德拉医院。她也从丰沙尔一间英语学校退学去照顾。 三个月后星野丰痊愈,向研究所申请长假留在马德拉陪护。 两个月后她父亲脱离生命危险,星野丰决意辞职回日本,力劝她和她父亲也跟他去|日本。 桑湉同意了。由星野丰斡旋给她父亲转到东京一家康复疗养院。 五个月后她父亲苏醒,桑湉开始正式考虑他们父女未来的路。 彼时他们父女的情况是—— 她堪堪满十二,没正经念过几天书; 举世除了星野丰,他们没有足可托赖的亲人了; 她父亲脑重创后遗症,恢复遥遥无期少了一条腿; 他们在英国虽有一套小公寓,桑湉却不打算回英国; 她父亲历年钓鱼赢得的奖金,加上曾经省下的薪水和保险赔付金,使他们也算有一点积蓄; 她父亲研究所自打她父亲出事起,每季度支付给他们一笔钱,不多,但在日本小城市维持基本生活没问题…… 综上,她详察一番资料拜托星野丰,帮他们在H市找一处方便进出的小院落。 星野丰起初不同意,想把他们安置在身边。奈何桑湉从小主意大,星野丰拗不过,找来找去找到了现在的住所。 亦是打那儿起,她正式对星野丰改口称老师。 她向他认真请教钓技并与他共同商定培训计划和方案,立志要作一名世界顶尖级钓手。 事实证明她的决定是对的,她在钓鱼方面的确有天赋。H市淡水、海水资源又极丰富,适宜她打磨锤炼任何一种钓技和钓法。 给父亲和美杜莎各自喂完饭,桑湉方简单吃了口,都是头天晚上睡前备好的:两枚煮鸡蛋、一块煮牛肉、半条蒸鳕鱼、一盘素沙拉、一罐鲜牛奶。 饭后她麻利洗净碗筷又给父亲套了件和式小袖①,小袖长长衣襟恰能盖住她父亲的残肢。包里水壶、纸巾、替换衣物等等等等亦备齐。 美杜莎晓得要出门溜溜了,早兴奋地蹲在院门口等待。 几只肥猫翻过围墙绕着它撩闲,那是桑湉喂了五年的流浪猫。 将父亲安置在轮椅里,桑湉端出两大盘食物搁在樱花树下面。美杜莎跑过来,主动让桑湉给它拴狗链。 两只盘里一盘是干猫粮,一盘是剔掉刺的煮鱼肉。肥猫各取所爱边吃边咪呜。 桑湉笑:“慢慢吃,别打架。姐姐挣到了不少钱,往后都给你们吃好粮。” H市原本是个小渔村,慢慢发展起来后,规模也不大。临街店铺此刻都开了,街道上行人却很少。 推着轮椅牵着美杜莎,桑湉步履悠闲溜达着。五月阳光洒落她恬淡的脸容,哪里有她挥竿上鱼时的狠辣。 途经一家店门大敞的杂货铺,桑湉尚未站定,店主老夫妻即满面堆欢地出来向她道早安。桑湉鞠躬回礼客气寒暄,又自轮椅下的置物筐,捧出一条装在纸袋里的鱼。 老夫妻很感激。然而五年里,他们不知送了桑湉多少自做的和菓子与酱菜。 桑湉犹记得,她带父亲在这条小马路上散步的第六天,这对姓吉永的老夫妻,就走出杂货铺,问她要不要吃点心…… 告别了吉永老夫妻,桑湉推着父亲继续往前走。许多店主上午不忙在店里瞥到他们亦出来打招呼。 他们是这座异国小城最纯朴的百姓。他们看着桑湉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一天天坚毅成长。 尽管桑湉从不需要他们的同情或怜悯,但不可否认他们对她表现出的真诚友善,屡屡令她暖到心坎里。 小马路尽头再转西,有一间门脸不大的首饰店。桑湉进去取了她订的耳环,尔后推着父亲去找丝丝姨。 丝丝姨在街角经营一家宠物医院。她们会结缘,还是因为美杜莎。 说起来桑湉不是美杜莎头一个主人。美杜莎头一个主人是他们家上一任房主。桑湉用父亲积蓄买下这所小房子时,上一任房主已过世。卖房的是原房主的外孙女,带桑湉看房那天指着院门口肮脏委顿的老秋田,很抱歉地告诉她:不必困扰这条狗,她会找动物收容所的人带它走。 那会儿的美杜莎可真丑。据说主人死后它一直蹲守在门口。饿了就吃点邻居端给它的食物,下雨也不找地儿躲。 而桑湉晓得在日本,送到收容所的狗狗若没有人领养,都会被安乐死。瞅瞅美杜莎那邋里邋遢的样儿……她说还是我来养它吧。它叫什么今年几岁了? 她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才让美杜莎接纳她。美杜莎接纳她的表现是总算肯迈进换了主人的老宅院。她给它洗澡刷毛忙活了好一通,推着父亲牵着它,去宠物医院检查身体吃驱虫药。 也就是那一天,她认识了丝丝姨。 一晃五年过去了。 精致小巧的首饰盒,打开来是一对水滴型耳坠,耳坠上镶嵌的钻不大,成色却很好。 丝丝姨捂嘴,旋即火燎似的欲塞还给桑湉:“诶妳这丫头我要得是blingbling的水晶,不是钻石啦!” 桑湉不接,退后两步对丝丝姨深深一鞠躬:“这些年承蒙您关照,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又给您添了不少的麻烦,这是我的一点小心意,请您务必收下它!” 在日本一住逾六载,她潜移默化学会了以最郑重的姿态表达感谢,头颅埋低既庄肃且执拗,铿锵顿挫的敬语,不容人拒绝。 丝丝姨无奈,她对桑湉的脾气也算有了解:“妳这孩子真是……挣了多少钱啊这么花?!” 一壁说丝丝姨一壁找镜子,耳坠戴上闪闪烁烁于颊侧。 “前几天找律师看的几份合约书签了?”丝丝姨问桑湉,眼睛对住镜子里,满满掩饰不住的欢喜。 桑湉答:“只签了一份NOEBY渔具的。” 丝丝姨:“另三份怎么说?” “一份有漏洞,一份合约期限与面谈时有出入,一份要求我同时给他家台钓产品做代言——”在丝丝姨面前桑湉向来话多点,“我讨厌出尔反尔不严谨的合作方,反正现在钱够用,就干脆回绝、取关了。” “妳呀妳……”回身捋一把美杜莎的毛,丝丝姨忍不住又抚一抚耳坠,“只签一份合约就敢买钻石?NOEBY渔具给妳打款了?” 桑湉掀掀唇:“昨天汇了全款到我账户上。再说,这钻石又不大。” 跟丝丝姨聊了一会儿天,桑湉带着父亲和美杜莎去另一条街上的健身房。 健身房有她专门的体能教练,还有一位好心的工作人员,会搀扶协助她父亲做做简单的运动。 健身房出来,桑湉回家答对父亲的第二餐饭。饭毕她将父亲安顿在起居室的沙发上,揿开电视调到英语台。 沙发旁有拐杖,她父亲想方便能自己去如厕。坐困了亦会自己侧歪着睡,睡醒了再接着坐。 对此医生的解释是:由于脑部受损,她父亲罹患了认知症,思考和沟通能力都趋于零,恢复的希望渺茫;但若坚持带他在同一地方做同一件简单的事,他却会有印记。 下午一点,桑湉骑单车出门去拳馆。 她学打拳是从中国回到他父亲身边后,迄今已经整十年。 起初她跟她父亲说,就图防个身。她父亲二话不说同意了,还给她找了当时所在地界儿最好的搏击培训机构和教练。 不过给她交钱时,她父亲并没想到她能持之以恒的训练。队里其他叔叔伯伯也皆不赞同。尤其星野丰,第一次看到桑湉训练中挂彩,直斥她父亲太胡闹。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儿,学什么格斗?难不成他们以后还会护不住她不成! 她父亲却只是笑,说小湉想学就让她学。 她的性子韧,又仿佛天生自带一股子狠,如是一年年四处辗转着学下来,即便在她父亲昏迷于疗养院的日子里,她也仍旧每天挤一点空隙,就近找拳馆苦练不辍。 最开始是单项单项地学,跆拳道泰拳西斯特玛巴西柔术踢拳道等,大前年她自问基础扎实后遂转向综合格斗术,并且,绝对绝对不是花架子。 教她以色列马伽术的教练就曾问过她:桑桑妳难道想去参加UFC? 不然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干嘛这么玩儿命拚? 她的水平已足够去打职业MMA了! 何况在日本,学拳的费用算得上高昂,请陪练的价钱,亦不菲。 桑湉从来不解释,也从不吝啬在这一块砸钱花时间。 训练结束她忍着左肋的剧痛慢慢骑着单车去买菜,四点半回到家,发现星野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