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野丰回日本后受聘于一所大学当教授,也算没丢了老本行。闲暇时坐新干线来探望桑湉两父女,他有桑湉家钥匙。逢到春、夏、秋、冬四个假,他更是基本长住桑湉家。起初他还指导指导桑湉的钓技,后来,他直言已无此必要了。 桑湉进门时,星野丰正同她父亲对坐于升降式榻榻米,星野丰在喝茶,她父亲慢慢在吃一块长崎蜂蜜小蛋糕。 说起来人的大脑真是好奇怪,她父亲苏醒后对外界所有事物都木木呆呆的,唯独对甜食表现出极大的偏爱。 发现这一点的是星野薰,某次她给桑湉带了盒冬季限定的抹茶松露巧克力,桑湉不吃,星野薰试着剥了颗给桑湉的父亲,结果,一颗吃完他把手伸到盒子里,头一回主动地、自己有意识地拈起了再一块…… 打那儿起,星野家父女每次来,都给他带些小甜品。 “老师您来了。”向星野丰鞠完躬,桑湉跽坐于他身畔的榻榻米。 星野丰打量她一眼:“受伤了?” 桑湉垂目:“不碍事。” 静静望了她片刻,星野丰说:“妳先去洗澡,晚饭我做好了,吃完给妳上点药。” 晚饭很简单,一份桑湉早晨钓的横带石鲷做得煎鱼段,一份日式烫青菜,一份鱼架汤,一份酱菜和纳豆。由于桑湉体能消耗大,又不吃白米饭,星野丰给她额外弄了盘鸡胸肉干蔬果沙拉,和一只微波炉烤红薯。 桑湉统统吃|精|光,还边吃边慨叹:“老师您来了可真好——”又要训练又要照顾父亲的日子不容易,她也渴望偶尔有谁来分担下。 星野丰瞅瞅她:“我今晚不走了。” 桑湉欣喜:“我等下去给您铺被。” 搛了片青菜星野丰问:“明天妳要做什么?” 桑湉答:“我跟草翦桑订了钓位要出海。” “几人船?” “六人船。” 所谓六人船仅指钓手的钓位,加上船长和水手也有十几人。 星野丰听罢,默了默:“妳总是主意大。薰酱说妳还报名了月底的矶钓赛?” 放下碗筷桑湉道:“是。” “是在大鬼礁的矶钓比赛么?” “是。” “妳知道这种私人比赛为什么奖金高的原因么?” “是。” “妳知道这种比赛几乎每届都要死人吗?” 桑湉依旧答:“是。” 推开餐具星野丰肃了脸:“那妳还要去?” 桑湉向后退了退,正襟跽坐道:“我会小心的,老师。” “我说过我不要妳的钱。妳如果真的感激我,就不要去参加那个比赛了!”自钱夹里抽出一张支票推到餐桌这一头,星野丰声色俱厉道。 支票上的钱是桑湉前几天转到星野丰账户的,数目恰是桑湉在贝诺勒尔湖赢得的奖金,53644美元,一分钱不少。 桑湉对此的解释是: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参加正规比赛赢得的奖金,理应作为谢师礼。 深深埋下头,桑湉不言语。 星野丰看不到她表情,却太了解这意味着什么。 “妳不想想万一妳出了事,妳父亲怎么办?”星野丰缓了语气继续劝,“一直以来我都当妳是女儿,甚至对妳的关心更超过对薰酱,妳难道也不考虑一下我的感受吗?一亿日元打一场生死搏命赛……妳以为历年死的那些人都是活腻了?钱不够用,妳跟我说!并且妳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桑湉还是不言语。星野丰气得用力猛捶了下桌板。 拉门外卧在檐廊的美杜莎“呜”地紧张蹦起来。 桑湉父亲不紧不慢啜着鱼架汤,头都没有抬。 星野丰沉声:“妳要敢去我就打折妳的腿!” 桑湉毕恭毕敬回:“您打不过我,老师……” 霍然站起身,星野丰几乎气吐血:“妳这是在提醒还是挑衅我?!” 他当然不至于动手打桑湉,可忠心耿耿的老秋田不晓得,嗷一声美杜莎蹿进屋,后腿直立俩前爪扑住他胸膛。 “松开!”星野丰怒喝。 桑湉也叫:“美杜莎,快放开老师!” 瞅瞅桑湉又瞅瞅星野丰,美杜莎委屈巴啦地松了爪。 星野丰气冲冲自屋角五斗橱里取了专治跌打损伤的药油,面壁深喘两口气,黑着脸走到桑湉身边命令道:“把衣服脱掉!” 起居室年代久远的顶灯散发出柔和的橘色光。桑湉沐浴过后一身和式男装。这是她在日本六载家居最常穿的衣裳,长襦袢棉麻质地藏青双缟纹,里头是纯棉纯白肌襦袢。 她在星野丰面前也没啥顾忌和腼腆,毕竟她是星野丰看着长大的,多年来又没少在受伤时给星野丰碰上。当即她很利索地解开外头长襦袢的角带,继而拉开里头肌襦袢的腰带,左臂褪出衣袖,袒着只余小背心的左上身,胳膊大大方方抬高,露出肋下好大一片乌青。 她的皮肤很白皙,上好瓷器般莹润且幼|滑。她的身形亦绝称不上粗壮,长年运动节制饮食只是使她没有一丝赘肉的紧|致与修颀。那乌青因而格外触目又惊心,边缘已经呈瘀紫。 按捺着情绪星野丰指尖轻摁问桑湉:“骨头有没有伤到?” 桑湉眉头微皱声音却极淡:“没有。我用手肘卸掉了对方大半的力。” “还有别处受伤么?” “脚背踢人踢得有点疼——算不算?” 她难得说什么俏皮话,饶是星野丰满腔不郁亦给她逗得一莞尔。倒了药油在手心,他双掌摩挲发热后揉上她伤处:“今天胜了多少局?” “一对三。四胜一平手。松坂教练说我可以去打|黑|拳了。” 星野丰又气又笑哼了声:“是个好提议!总比妳去大鬼礁矶钓好!” 他年纪略长于她父亲,保养得宜一点不显老,相貌在岛国男人里头算出众,按星野薰的夸张说法是“高知版福山雅治”。尤其一对斜挑的日式长眼睛,小内双眼皮笑时若隐若现温雅又柔煦。 桑湉一瞥之下忍不住低低叫了声:“欧吉酱……” 她已有多久没如此亲昵地称呼过他了。 星野丰叹口气:“到时我陪妳去吧。” 桑湉摇摇头:“真不用。我的身手我有数,没有十足把握我不会去冒险,组织方又有专门的搜救艇。跟钱相比,我更惜命。” 星野丰遂不再跟她犟:“明天要带的东西备妥了?” 桑湉点点头:“嗯。” “几点出发、何时回?” “五点出发、后天傍晚五点回。” 这不是桑湉头一回跟船去海钓。在贝诺勒尔湖她更是一待一星期。每每她都是请了护工短期来照顾。丝丝姨亦会不时抽空来瞅瞅。 “我跟加濑阿姨定好让她明早七点到。老师您有事先走也无妨。” 星野丰换了只手按揉她伤处:“我还是等加濑到了再走吧。” 略微顿了顿,星野丰问道:“妳真不考虑找间学校继续念书么?” 诚然曾经他也是钓鱼发烧友,与桑湉父亲还一道拿过多次国际性大奖,但钓鱼在他们这种学霸精英眼里无非是消遣与爱好,怎么可以真拿它当主业呢? 他又唯恐老友有朝一日清醒了,会怨怪他没尽到长辈督促的责任,故而几年里他虽不反对桑湉为当职业钓手作准备,却也从未放弃规劝桑湉重拾起书本。 桑湉的反应一如从前的每一次,英挺眉一扬:“想念书的话,五六前我就去念了!” 那时不是没选择,无论留在日本还是回英国。可按部就班的生活轨迹早不对她具有吸引力。 她也压根儿不认为,她会不受影响地安心坐在教室里。 肋下貌似没那么疼痛了,抑或被星野丰揉得麻木了。桑湉长长吁口气,扭头望住她父亲。 她父亲吃饱饭喝足汤正神色木讷地盯着电视机,清癯面容少了四处奔忙的风霜,竟比昔年还俊美。 “老师……”桑湉轻轻叫,豆沙喉在渐深夜色里听来,依稀流露一丝不易人察的伤感。 星野丰手上不停抬睫凝视她,她小小剔透的菱形脸,不知何年何月褪了婴儿肥,五官轮廓虽然极其肖似她父亲,却不仅没有“女生男相”的违合,还比他父亲更多分隽逸与疏朗。 “嗯,妳想说什么?”他亦放柔声线问桑湉,仿佛她还是当年那个软嘟嘟的小丫丫,赖在他怀里一声声赶着叫“欧吉酱”。 “我是想说,”停了片刻桑湉道,“我觉得我很幸运了——” 她性子在八岁之前算得上开朗,八岁之后陡然变得沉闷而闭塞。似这样直抒胸臆十年里也没一回,不疾不徐语速还相当地克制。 “我一直感激我爸的一点是,他没有在我最稚弱无依时把我送到儿童寄养机构或托管所。尽管在外人看来我好像过得很颠沛,又基本是个半文盲,但我自己知道我的童年有多快乐和完整。这很重要。重要到我每每觉得孤苦或绝望,只要一想起爸和您和队里的叔叔们那一张张笑脸,我就会重又燃起斗志与希望……这么多年,可以说是那些幸福的记忆在持续滋养着我。我很庆幸,爸和您,还有那些叔叔们,共同组成了影响我至深的原生大家庭……所以,我从不认为我的人生有缺陷,也不认为放弃学业照顾爸是牺牲或负担。同样老师您也不要那么想。一切都是我甘愿。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星野丰沉默,半晌拈起一旁毛巾拭净手,又稍稍靠得再近些,将桑湉褪到身后的肌襦袢拉起来。 “妳长大了……” 敛眉垂目他无视少女光润丰盈的曲线,如父般给她套上袖子抿妥柔洁的衣襟。 腰带抽紧,他细心打了个一文字结,随后拉起长襦袢,亦为她套好了。 一时静谧。桑湉笔直跽坐如一柄锋锐的剑,漆黑双眸宁定垂望星野丰眉间堆蹙的惆怅。 而他十指慢慢抚平她腰间宽宽的角带,语气略带疲惫缓缓接着道:“……我已管不了妳太多。妳觉得好就好。但我始终希望妳记住,作为妳的长辈我的心愿不过是——妳能像薰酱一样平安无虑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