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看似风波渐止的平静下,迎来了加表工的头七。
原本王瑜安排管事出面吊唁送帛金,就算尽了主家的心意,不过梁佩秋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亲自走一趟。
王云仙听说后非要陪她一起,“万一你又哭了没地方擦眼泪,被旁人看到,抹杀了小神爷的英名可如何是好?”
梁佩秋懒得和他斗嘴,且由他去。两人到了灵堂,上完香后,梁佩秋单独去见加表工的妻子。那女子随夫姓林,梁佩秋叫她一声林嫂子。
宽慰几句后,她问林嫂子今后如何打算。
林嫂子勉力挤出个笑来,望向农舍间的一道窗檐,低声道:“还能如何?日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只要小宝好,我什么都能做。”
她如今孤儿寡母的,双方父母也都早逝,偌大人世间没了那根顶梁柱,当真和天塌下来没有两样。
梁佩秋不擅长处理这种事,一时语塞,讷讷半晌,只从荷包掏出一锭银子,强塞到林嫂子手中。
“给小宝的,林嫂子莫要推拒了。”
林嫂子一怔,细想之后还是收了下来。眼看她要弓身道谢,梁佩秋忙上前一步,双手托住林嫂子的臂膀。
“不必言谢了。”她道,“日后若有需要,尽管来安庆窑找我。”
“好,好,多谢小神爷。”
两人正说着话,那头有人叫林嫂子过去。梁佩秋朝她摆摆手,示意她不用招待自己,先去忙要紧事。
林嫂子离开后,王云仙不知打哪儿钻了出来,与她肩并肩站在田埂上,看着一望无际的田野。
金秋十月,丰收季节,稻田金灿灿的,阳光洒落在硕果上,累累坠坠,叫人平添一分收获的欣喜。
王云仙深吸了一口稻香气,缓缓开口:“你问旁人如何打算,可有想过自己接下来的打算?”
梁佩秋沉默不语。
她知王云仙什么意思。
如今,安庆窑死了人,都说是湖田窑干的,王瑜也将凶手直指徐稚柳。况她去问过,他也承认了。走到这一步,谁也无法再回头。
只能是对手。
“老头子这两日火气大得很,你无事就别去他面前触霉头了。”王云仙顿了顿,又道,“我听他那意思,等三窑九会聆讯结果出来,正式恢复往常营生后,就要把你提上来,到时候恐怕免不了要和湖田窑面对面抢生意,你约莫……要先做好准备。”
王云仙这话三分迟疑七分试探,说完侧过身来,一眨不眨地看着身边人。
片刻后,对上一双眼睛。
梁佩秋也转过了头来。
“你怕我不敢吗?”
王云仙一愣,旋即笑道:“哪里,我是怕你太嫩,干不过那厮。”话锋一转,他又拍拍自个肩膀,“不过,万事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不由地,梁佩秋想起那晚哭湿他胸膛的场景,失笑出声。
她定定望着王云仙,觉察到两人之间一种无声无息的变化,似乎,似乎在她深陷于某种情愫无力自拔的时候,他和她的位置已无声无息发生了颠倒。
过去好玩成性的大少爷,怎么就突然长大了呢?
梁佩秋怔忪出神,不多时,听见窸窣响动,只见王云仙悄摸摸挪移着靠近,端着一副小心翼翼的面孔,朝她眨巴眼睛。
她好奇:“怎么了?”
他思忖着:“我听说了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梁佩秋先是莫名,转而明白过来,静思片刻,转头跃下田埂,大步离去。只离去前丢下一句:“以后他的事,不必再同我说了。”
回到家里,王瑜叫她去书房,果不其然就是王云仙说的那桩事。
聆讯结果还没出,只安庆窑家大业大,赶上万寿瓷的档口,搭烧任务重,万万不能耽搁,是以所谓的聆讯,也只走个面上流程,王瑜顺道哭嚎几嗓子为自家叫冤罢了,私下里他们还是照常经营。
她先前不怎么管理窑务,而今王瑜有意提拔,似乎也不需要征求她的同意,只甩出几家瓷行商号,让她安排好时间,随他一道去接洽。
梁佩秋看了看这几家瓷行,均是和湖田窑合作密切的大瓷行,原先安庆窑不是没有想过分一杯羹,只公然去抢生意,到底面上不好看。
如今撕破了脸,自然不管不顾了。
她想了想,应声好。
回到小青苑方喝口茶的功夫,王瑜已经叫人送来这几家瓷行的相关文书,让她先了解情况。她随即细看起来,一直到夜半时分才歇下。
不想劳碌奔波了一整天,睡梦中仍有鬼魅追随。她浑身大汗淋漓,惊呼不断,眼前火苗越烧越大,滚滚热浪扑面而来。
转瞬间,似又回到风火神庙的那一晚。那一晚也是同样的场景,她被捆缚着双手无法动弹,整个人如置身火炉中,全身滚烫,热汗不断。
就在这痛苦与煎熬中,一道身影大步跨进火海。
她眼睛又酸又热,想高喊他的名字,可他却毫不犹豫奔向了另一道身影。是了,那是他的未婚妻,是和他相伴数年的青梅。
她又算谁呢?
迷惘的思绪罩下来,她的身体更痛了,此时业火烧到头顶,她直觉与死亡只有一步之遥。就在这时,那道身影转过头来,定定望着她,唇瓣微动。
她听见他说:等我,等我。
她热泪盈眶,不住喃喃,等你,我会等你,一直一直等你……柳哥,我一直在等你,一直一直在等你。
可她等啊等,等了十年,等到的又是什么?
黄粱一梦,世人为何总是如此,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她苦苦挣扎着,半梦半醒间强行撬动眼皮,大口喘着气,以一种不啻于绝处逢生的力量,将那人从脑海中挤了出去,猛的睁开眼。
周遭黑暗,平静无波。
梁佩秋起身下床,疾步到桌边灌下一整壶凉茶,尔后掀开门,不顾身上只有一袭单衣,向着西角的那棵百年梨树冲去。
她四处寻找着什么,忽而看到一根枯枝,顺手抄起,一股脑地抽打在树干上。
入了秋,树干光秃秃的,竟是连半片叶子都没有。她用力抽打了一阵,突觉行为怪诞,极是癫狂,更是平生从未有过的荒唐,自视过后,竟生生冷笑出声。
即在这时,外头响起一串脚步声。
若有似无,犹如鬼魅。
那鬼魅一直、一直、白天黑夜不停纠缠着她,梁佩秋当真恼怒至极,二话不说爬上树去,欲要高声呵斥,挥退那恼人的鬼影。
谁知,就在她张口的一瞬,竟笔直地对上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从上到下,一寸寸凌迟着她。
最后,停在她不及束胸、单衣下微微鼓胀的胸前。
梁佩秋当即脸颊热辣,若无其事地抱着树干滑溜下去,双手抱膝坐在老树前,懊悔地长出一口气,将头深埋进膝间。
高墙外的徐稚柳,眉间微拧,似在思索什么,片刻后嘴角略略牵动,直到里面彻底安静下来,方才举步离去。
今夜他没有带上时年,只孤身一人,一路小心谨慎,来到乡郊一间不起眼的农房,轻叩屋门。等了一会儿,里面传来一名女子的声音:“谁呀?”
徐稚柳低声道:“我是徐稚柳。”
屋内一静,转而门扉四开。女子钗衣布裙,一脸疲态,惊怒不定地看着他:“你为什么来这里?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徐稚柳在景德镇不说家喻户晓,至少烧做两行没有不知道他的,以前也常在行色戏的场子里看到他的身影。
林嫂子一眼就认出了他。
为丈夫之死,她曾多次奔走衙门,然没有实证,求告无门。任凭坊间如何疯传是湖田窑下的黑手,可惜死鬼去的突然,什么都没留下,到了衙门也只一桩无头官司,寥寥收场。
她对湖田窑可谓深恶痛绝,更将面前男子视作杀夫仇人,恨到骨子里。
眼见敌人上门,她抄起手边的锄头,就要为丈夫报仇。徐稚柳被喝退几步,忙阻道:“我今日前来是有一桩要事告知嫂子。”
“谁是你嫂子?”
“林哥身患绝症之事,不知您可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