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锄头落下的一刻,女子动作停住了,懵然地看着他:“你、你怎么知道?”
“此事说来话长,不知嫂子可否容我进屋详说?”
女子将信将疑,但看徐稚柳面目清朗,一副君子做派,到底还是放下戒备。听完徐稚柳的话,女子捂着脸哭泣不止。
房中婴儿听到娘亲哭声,也跟着哭嚎起来。
徐稚柳不得已上前抱起婴儿,抚着孩子脆弱的眉心,低声安抚。
女子这才确定,丈夫之死果真另有隐情。有一日丈夫喝得大醉回家,她本是万分气恼,却听他醉梦中说自己患了重病,将不久于人世,忆及刚刚出世的孩子和年少妻子,实在放心不下。
初时听到,她权当丈夫酒后胡言,并未放在心上。可第二日丈夫清醒后,就告诉她一定会为她和孩子挣得一份前程,让他们没有后顾无忧。她当他说笑,没有放在心上,可没有多久,就传来丈夫在倒窑事故中身亡的消息。
安庆窑体谅她孤儿寡母,送来一大笔抚恤金。她想起那日丈夫出门前说的话,方才惊出一身冷汗,心道此事不简单。
而今徐稚柳深夜上门,更是证实此事。
“林哥主动找我,说愿意助我一臂之力,为湖田窑争个头首,只希望我在他死后能照拂你们母子,替你们安顿好后路。”
徐稚柳一面抱着孩子,一面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推至女子面前,“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找个清平处落脚,好好将孩子抚养长大吧。”
“我不要,这里就是我的家乡,我为何要走?”
“这些年景德镇不大太平,想必你也知道原因,若被人知晓你丈夫之死,乃是同我的一场阴谋,定会为你们招致不必要的流言蜚语,届时生前为安庆窑效力的你的丈夫,恐怕也会落下个背主的骂名。你想孩子长大后,被人指着骂自己的父亲是个忘恩负义之人吗?”
女子一听,立刻从徐稚柳手中夺过孩子,心惊之余,感到阵阵后怕。只看着桌上的银票,她实在不敢触碰。
那是孩子父亲用性命换来的……
太烫手了。
“他找你,你就答应他?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要有赢得天下第一民窑的全胜把握,又要让安十九相信他的谋略,面对一个父子为妻小精心策划的前程,面对那风雨中黄家洲百姓苦苦的哀求和势必要流血的改革之路,他确实无法再遵从本心,做一个好人了。
徐稚柳再无多言,转身即要离开。就在这时,窗扉上忽而闪过一道黑影。徐稚柳厉声喝道:“谁在外面?”
他立刻追了出去,却见牧野空旷,寂静无声。
时而远处的稻田随风而动,簌簌作响。
他心下惊疑,眉头紧锁。
回程的一路徐稚柳几乎是用跑的,幸而半道上遇见巡检司衙门的熟人,在他们指路下,很快找到吴寅。吴寅也正要找他,两人就在景德大街碰了个正着。
前后没耽误多久。
因事态紧急,徐稚柳先说了自己的情况,吴寅一听,眉毛倒竖:“眼下是个什么情况,你怎敢一个人去荒郊野岭?”
不及交代王进那头的发现,吴寅立刻翻身上马,直奔鹤馆而去。
徐稚柳是景德小诸葛,料事如神;吴寅脚程快,兼身骑北地良驹,日行千里。在黑影潜入鹤馆前,直接将人拦下。
双方都是一袭夜行衣,裹着面庞。
秋风飒飒,寒夜沁出凉汗,鹤馆灯火闪烁,一墙之隔,两处风华。黑衣人嗅到危险气息,心道不妙,今晚恐要交代在此。
临死前,他要问个明白。
“上次在郊外林中阻击我等的,就是在下吧?”
“不错。”
“你是徐稚柳的人?”
吴寅嗓音低沉:“话别说得这么难听,严格说来,我只是个路过的,眼见不平事,顺道料理下而已。”
说罢,那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道银光闪过,吼间似被蚊子叮咬了下,只刹那间的酥痒。下一刻,已不知人事,倒地身亡。
吴寅向来冷硬的面庞出现一抹讥诮。处理完后续,他不紧不慢地回府换了件干净衣裳,到湖田窑时,正赶上吃早膳。
看着面前一大桌子他爱吃的糕点和面食,吴大善人露出满意的笑来。
“还是你懂我,不枉我为你跑废了腿,折腾一宿。”
徐稚柳尽心尽力为其布膳。
虽则处理了尾巴,但人没了踪迹,安十九指定起疑。吴寅胡塞一通后,大喇喇笑道:“就算没今儿这桩事,难道他就不起疑了?不然何故派人跟踪你?”
徐稚柳扬眉,不无不可地勾了勾唇:“说得在理。”
自打那日安十九带着一帮御窑厂官员强闯湖田窑后,他就知道怀疑的种子已经在安十九心里埋下了,左右有这么一天,只他以为近来表现良好,安十九兴许不会这么快出手,不想……
吴寅似猜到他在想什么,毫不客气地打破他的幻想,道:“你可知内廷里活下来的奴才都要经历什么?能得安乾青眼,你以为他只空有一张小白脸吗?我劝你不要再有任何侥幸心理,况且……”
吴寅搁下筷子,面色严肃,“我虽不知你究竟在谋划什么,和夏瑛打的什么哑谜,只以我一个局外人来看,眼下百采新政一步步走上正轨,安十九多年经营势要瓦解,若我是他,也不甘心,你这样一个不省心的,谁能不起疑?”
单看结果,徐稚柳当选三窑九会的值年,湖田窑成为天下第一窑口,安庆窑虽死了个人,但民心所向,被拥戴为百采先驱。
水涨船高,湖田窑和安庆窑谁能独大暂且不表,这上上下下,肉眼可见的,唯独安十九没讨到任何好处。
一个从三千宦官,皇城最顶级的猎杀场中走出的人,即便不算聪明绝顶,也绝不可能是个傻子。等到他冷静下来细想一番,不难发现个中猫腻。
吴寅提醒:“他既能派人跟踪你,左右不止一招。司礼监是朝廷刑讯一把手,手段肮脏,难以想象,你务必小心。”
徐稚柳尝了一口凉粉,丝丝滑滑的,沁入心脾。
他低头,又去夹竹屉里冒着热气的菊花糕,上面撒着糖粉,一看就甜腻。筷子一转,菊花糕落入吴寅面前的玉蝶上。
徐稚柳声音平淡:“回头厨娘你带回去吧。”
吴寅面上一喜,转而戒备。
“你什么意思?”
“瑶里口味偏甜,我不好这一口。”
吴寅翻了个白眼,瞧这话说的,敢情他好口甜食,他直到今日才发现?他撇撇嘴,抱臂道:“徐稚柳,又有什么交代,你直说吧!”
徐稚柳微微一笑,带着几分郑重:“此值多事之秋,她势单力薄,一无所知,请你务必保护好她。”
“你为何不告诉她实情?”
吴寅没有见到雨夜那一晚,后来的种种都是听人说起才知,自然,他无法感同身受徐稚柳的恐惧。
说来可笑,名门望族的子弟,怎会与泥泞里挣扎的平民共情呢?便要获取夏瑛的信任,徐稚柳尚且需要请杨老出面,代为作保,又献上投名状,交出百采,方才能和夏瑛里应外合,搜集安十九草菅人命、横行乡里的罪证。
这样一生只一次的豪赌,他输不起。
忽而地,晨间丝丝缕缕凉风灌入书屋,即在这时,徐稚柳的思绪一转,想起了昨夜狮子弄下见到的情形。梨花枝头没了飘飞的花蕊,月亮也不再似往日般又圆又大。种种一切如昨日黄花,都已翻了篇。
然而他却在一点点的、微不可察的动静里,第一时间发现了她。
怎不是天意呢?
此时他的脑海里出现了许多个场景,她千里迢迢赶去瑶里向他送信时,他在雪夜里第一次抱起她时,将她堵在江水楼的飞檐阁墙时,童宾神像前他冲向火海拥住她时,当着许许多多人的面以袖遮掩牵住她的手时,在她急着赴约被埋山洪下时,不愿见他受辱甚而动了杀心时……
那每一个每一个的瞬间,到最后统统化作绚烂的烟火,绽放在徐稚柳千疮百孔的心河上。随着凉风,他再次回想起昨夜四目相对时,她又惊又气的模样,单薄的里衣支撑不住秋夜的寒凉,她胸前起伏不定,散发着馨香。
他忍不住轻轻地笑出了声。
面对吴寅好奇的目光,他亦真心交付,无有隐瞒,直言道:“她是我肋下的软肉,伤了会痛。”
吴寅一愣。
忽而想起一些场景,面前这个翩翩如玉的公子,似乎动了杀心的每个时刻,都与那人有关。而那人,偏偏和他又是头破血流的关系。
唉,人世间的男欢女爱啊。
忒是烦人。
到这里差不了明了,知道柳柳什么样的人了吧。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