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关于梁佩秋的种种,吴寅不想告诉徐稚柳。
当日他们为竞争万寿瓷的民窑代表,以“春莺夏蝉”为题旨比试青花碗,此事整个景德镇都知道,他也有所耳闻。
后来,听说徐稚柳连烧十数窑,都败给了那小神爷,他心知不妙,当晚一下值就去湖田窑找徐稚柳。
梁上君子当得久了,人难免麻痹大意。原本以他习武之人的耳力,动作绝不应该慢的,可他到底还是慢了一步。
在窑房找到徐稚柳前,他先一步看到的是一道飞速闪身离去的背影。他下意识想追,又觉不对,折返回到窑弄,恰好看到触目惊心的一幕——窑房的门洞开着,前后两侧形成穿堂风,烧得窑弄里火舌如龙,翱翔九天,一片夺目的妖冶红光。
扑簌簌飞起的火星子间,一道青色衣袂正在翻飞。
他想都没想,跳进旁边的水缸将自己打湿,再冲进火膛将人拽出来,用水浇灭其身上的火。这时候的人已经称不上一个完人了,他知道事态有多紧急,想要呼救,想要叫人,却突然瞥见他手中紧紧攥着的一块碎布料,心当即沉到谷底。
布料的颜色光泽与方才一闪而过的身影极其相似,莫非徐稚柳是被人推进窑弄的?
他不敢想,分毫也不敢往下想,只出于某种洞察危险的本能,脱下外袍将人一裹,直奔药铺而去。后来,他挟持了镇上最好的大夫,将人托付给妹妹,连夜送他们上船,走水路北上。
当时他对吴嘉只叮嘱了一句话:保命,别回头。
那时的他尚且不知徐稚柳遭遇了什么,背后有着怎样的阴谋,更不知景德镇将产生怎样的变化。只是作为一名行伍中人,他有着天生的嗅觉和观察力,即便他一直游走在权力的边缘,可他依旧能感受到景德镇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正蕴藏着怎样骇人的浪涛。
他竭力睁大双眼去看,那是一条翠缨,串着琉璃珠,下缀一只拇指大小的羊脂玉扣。
“好。”
“北地战乱,朝局动荡,内忧外患,父亲分身无暇,母亲常年吃斋礼佛不问世事,也管不到你,你自个听话点,好不好?”随即话锋一转,他眉宇间露出几分少见的肃杀之气,“景德镇也是一团乱麻,稍后我去见他,不管如何都要有个结果。”
这时,他才看到窗边站着的人。
交给谁他都不放心,只有吴嘉可以,一个完完全全不属于景德镇的人,没有涉及到任何得失利益,是他的亲妹妹,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待看清那张模糊到几乎无从辨认五官的面庞时,即便有了万全的心理准备,吴寅仍不免一愣,随后大步上前,抱住对方。
“我想着白天的事,有些失神,没注意身边有人。等我发现时,已经被一股力道推进了窑弄。”
“你怀疑他?可是他为你……”
他这辈子不是没有输过,不是没有无力过,可他必须承认,白日里梁佩秋的一席话终究让他乱了心神。那一句句可谓字字珠玑,直击要害,砸得他整个人六神无主,也不禁扪心自省,他当真错了吗?
是否在他无知无觉间,已遭权欲迷眼,步步滑向了那不可知的深渊?否则、否则该如何解释他的惨败……
“你也不能一直住在庄子上,时间长了,难免有闲话。眼下正是和孙家议亲的时候,你万事留点神,若有陌生面孔出现在附近,直接叫梁伯打走,进出城内外也要带护卫,免得我担心。”
“徐稚柳,我不会背叛你。”
事实上,即便不是人为,那一个被外界认定为自戕的结果,也是他不能接受的。
事实上,最终的结果也是梁佩秋赢了。
那时他正陪着吴嘉用暮食。
他看了吴嘉一眼,没有直接询问,只留个心眼,问她接下来的打算。
“帮我查查梁佩秋吧。”
他对此不得不产生一些疑虑,譬若梁佩秋为什么要和徐稚柳竟夺面圣的机会?他难道不知徐稚柳的为人吗?亦或他当真以为徐稚柳做了太监的马前卒?
说到底,他只是一个旁观者,直接或间接地通过徐稚柳对他们的过去做一些判断,可这些判断终归是片面的,并非全貌。他不敢对梁佩秋贸然下定论,只当无路可走的时候,计较他们昔日的交情,勉强一试罢了。
……
徐稚柳时时走动着,来回踱步,亦或窗前深思,想必难以入眠吧?吴寅不敢想象他在说出那句话时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她自己不食腥辣,也吃不惯江西的味道,厨娘没发挥出用处,一时间倒不知该如何处理了。
即便曾亲眼看到一道飞快的身影,吴寅仍抱着一丝或许可以称之为侥幸的想法,盼着能从徐稚柳口中听到不一样的答案。
“这不是你该问的事。”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人,只见他望着一处,思绪似乎飞向了遥远的他乡。
是了,没有人会不痛苦,会不害怕,生生被火燎烧的痛谁能想象?死而复生,又是何等残忍的宿命?
除此以外,就连他都能猜到的阴谋诡计,徐稚柳如何想不到?那块死也要握攥在手心的碎布究竟代表着什么,相信他比谁都清楚。
吴寅毫不畏惧,挑眉朝她眨眨眼睛。
“活过来就好,没事了,没事了……今后,我会亲自为你手刃敌寇,取其首级,五马分尸。千百种死法,只要你开口,我必全力以赴。”
他还清楚记得当日在湖田窑,那人甚至不惜以头撞柱,以死相逼也要立刻停火,尔后为保仅存的一只碗,冒着得罪权贵的危险被安十九当场踩碎小腿骨,至今那骨块一寸寸撕裂至“咔嚓”一声断掉似乎某段篇章画上句点的响声,仍能清晰入耳。
吴寅不由正色:“嘉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和孙家的亲事早就定下了,怕是难以更改。先前父亲母亲纵容你,任你跑到江西去,没叫人把你抓回来,已是对你莫大的宽宏。对孙家那头,只说你回乡探亲,我正好赴任携你一道,路上好有个照应。今后你嫁去了孙家,可别说漏嘴。”
可照他看来,这才是徐稚柳应有的声色。
“然后呢?”吴寅不知不觉心提到嗓子眼。
若能劝动徐稚柳出门,就当他枉做一回小人。
吴嘉笑地肩头直颤,掩住嘴道:“我在景德镇待得不久,不过也瞧出来了,那地界民风剽悍,和京中治安大不相同。先前你被派去那里,我还以为是个闲差,哪想到乌烟瘴气的,整日没个消停。你回去后切记多加小心,有拿捏不定的主意写信给我,我也好替你参谋参谋。”
吴嘉不想说假话,带着撒娇的口吻嗔道:“都有,当然最不舍的还是你,你不在,都没人替我挨骂了……”
他才要抬手,门就从里面拉开了。
长久的沉默,吴寅能感受到徐稚柳身上微不可察的颤抖,那颤抖之下是百般的隐忍和痛苦。
吴嘉笑话他牛嚼牡丹,浪费厨娘心血。
“相信我,吴寅终其一生,不会背叛徐稚柳。”
万幸的是,没有多久梁伯就找到他,告诉他竹屋的人想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