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寅把她的不高兴看在眼里,也了解她的性子,这个妹妹惯有主张,吃软不吃硬,想要她听话只能迂回行事。
在那一日之前,他以为梁佩秋也是可以信任的,不过当其和徐稚柳被各自划入一个阵营,且足以平分秋色时,理智告诉他不能再相信任何一个可能会赢的人。
他的心脏每跳动一下,那密密麻麻缠裹着心脏的血管就会爆裂一下,时刻撕扯着他的头皮、精神和意志。
他必须先保住徐稚柳的命。
他垂眸,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当晚巡视窑房时,负责龙窑的把桩腹泻,迟迟不归,我担心出事,叫了值班的窑工去察看情况,那之后窑房里只剩下我一人。”
吴嘉哼哼道:“你何时走?”
这厨娘是她特地从酒楼请来的,擅长江西风味。本来是为了能让徐稚柳吃得好些,以便于身体尽快好起来,不过他自醒来就一直吃得很少,每日只勉强用点汤水维持基本生命罢了。
他匆忙回首,瞥见一抹翠色。
徐稚柳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就在他茫然无措时,一双手从背后猛的一推,扑面而来的火光瞬间吞噬了他。沸腾的火焰紧随着缠上躯体,燎得他皮肤发紧,痛不欲生。
火燎了喉管,少年人一下子变作青年人,声音低沉带着砂砾的粗硬感,有几分经过岁月沉淀才能锻造的色厉内荏。
他一直极力回避那日的情形,不让自己回想细节,可每每闭上眼,那一幕就像在身体里生根发芽的血管,以完全无法自控的速度延伸到四肢百胲,牢牢捆缚他的心脏,让他必须在痛苦中获得生存的可能,否则他将完全无法呼吸。
吴嘉听他提起亲事,不免怏怏,“我就不能不嫁人吗?”
“知道了,你放心吧。”
吴寅飞快扫过屋内,心下稍定。
吴寅摇头。
吴嘉放下筷子,舀起一勺甜羹送到嘴边,浅啜一口,似没有胃口,又放下汤匙。
好在吴寅荤素不忌,拿起筷子就炫,吃得格外酣畅。他这人看似粗犷,实则粗中带细,善于观察,东西一入口就尝出不对来。
从他每一寸被火焚烧后、毁灭新生的躯体上,吴寅能感受到他蓄积已久、快要喷薄而出的仇恨和愤懑。
傍晚时分,屋内不算敞亮,好在有余晖斜入,足以照亮不算大的屋子。一桌一椅一张床,陈设简单,没有多余的物什。
“明日午后动身。等我走了,你也别在庄子上逗留,即刻回京,顺带替我捎封家书给父亲。”
送给那人的生辰礼。
月牙白的绸缎料子,也恰是她喜好的颜色。
那是他亲手做的。
“先前我问你,你怎么都不肯说,他那身伤究竟怎么回事?”
徐稚柳却是落寞。
“可我已经不是昔日的我了。”
正是因为清楚,或许他才更加痛苦吧?
“这么快?”
他只能一遍遍宽慰他:“别怕,还有我,我还在。”
吴寅却是笑:“怎么?不舍得我走,还是不舍得回京?”
吴寅离开竹屋时,仍觉得难以置信。竟是他吗?怎会是他?就连他一个旁观者都不能接受,何况徐稚柳这个局中人?
兄妹俩又说几句话,正好梁伯过来,吴寅匆忙扒拉两口饭,丢下筷子朝前院飞奔过去。未几,人到了屋前。
为掐着时间差回一趟京城,他连夜赶路,片刻不得休息,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完全顾不上世家子的仪态,狼吞虎咽,吃相可谓难看。
他甚至没有发觉窑房的门何时打开,仅仅是起风的瞬间,人就被巨大的力道搡进了火海。
久到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有半个长夜那么漫长,吴寅才听到那一句:“好。”
他问徐稚柳:“当日究竟是什么情况,你怎么会掉进窑弄里,是人为还是……”
相聚的时光总是短暂,吴寅取了不知何时放在门外的美酒,拿出酒杯,与徐稚柳共饮。畅想过往,不免热血澎湃。
一眨眼,大半年的光景过去了,没了这人在身旁,吴寅竟觉得日子没甚滋味,眼下再看到他,不觉眼眶发热,上前两步,嗓子紧绷着,急切道:“你总算肯见我了!徐谦公,你好样的,鬼门关里走一遭,日后百无禁忌,什么都不用再怕。”
“托我救人时你可不是这个态度。”吴嘉道,“你这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小心将来我背后捅你刀子。”
这样一个人,竟是杀害徐稚柳的凶手吗?
“好呀,敢情在你眼里,我就是用来挡枪的?”
话音落地,窗边的人徐徐转身。
至于面孔,吴寅朗声大笑,“好男儿志在四方,削了头颅的我都不怕,何况你一个全须全尾的人!”
他下意识扑过去,想要拽下玉扣仔细辨别,可对方已经转身了,留给他的也只电光火石间扯下的一块碎布。
他不由地驻足,回望身后矮小简朴的竹屋。此时夜阑人静,屋内一灯如豆,透过窗扉隐隐约约映照出里间人的身影。
“哪里不是?音容相貌吗?”吴寅听出他嗓音的变化。
“恰恰因为她为我做了太多太多,我们有着太多太多的过去,我才需要一个答案。吴兄,不论因果,烦请你据实相告。”
不论因果,据实相告。
吴寅细细咀嚼这八个字,俨然已尝到徐稚柳心间的苦涩与决绝。于是回程的一路上他都在想,可千万别啊,千万别是那最坏的结果。
可宿命恰恰要如此安排,才称得上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