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天下第一民窑,对任何一个陶瓷人而言,都是巨大的无法拒绝的诱惑吧?我一介草民如何免俗?我所做的一切,为声为名,为利为欲,都只是顺应时势,身不由己。”
或许上药人的手法过于娴熟温柔,或许一轮较量暂时收尾,卸下防备,安十九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等到再次睁眼,便见一人蹲在榻边,正仔仔细细擦拭他皂靴上的血迹。
安十九不怀疑自己有掌控梁佩秋的能力,即便没有,以当下景德镇的时局来看,她也不可能翻出他的五指山,是以消去疑虑,任由她安静地处理背上的伤口。
梁佩秋呐呐称是,于是王云仙开始数落行馆的各项不好,床板硬,睡得他腰酸背痛,晚间洗漱想用点热水也没有,饭食就更不用说了,简直难以下咽。
他眉头一皱,当即撤离:“人人都说你有情有义,可你的所为,又全似做戏。”
“真真假假,谁又知道呢?反正,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这就是要巴结安十九投其所好了,张磊和梁佩秋对视一眼,默契地将话头交给梁佩秋。
事实上,她做到了,捧杀徐稚柳,诛灭夏瑛,取代王瑜,掌控徐忠,一切都在她顺应时势的“利用”当中。
等男子走远了,亭长大大松了口气,才对他们介绍其身份——周齐光,鸿胪寺主簿,官阶从六品,是他的上官。
梁佩秋意识到自己嘴快,可眼下反悔已来不及了,稍微调整后,她帮他把附在伤口上的衣衫往下拉了拉,硬着头皮开口:“大人若不嫌弃,我来帮你上药吧。”
正想着,对面走来一人,梁佩秋还没反应过来,亭长就像军营里操练已久、时刻枕戈待旦的士兵,反应迅捷地躬身上前。
张磊面不改色,同梁佩秋点头示意。
给他们引路的是位亭长,前次安排住所时已然见过,只当时对他们没什么好脸,今儿个却格外客气,提到景德镇上贡的数件珍品滔滔不绝,从各个方面把御窑厂并督陶官夸了一遍。
“所以,昔日你和徐稚柳的情谊都是假的?”
他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让梁佩秋感到吃惊的同时,也愈发感慨他的不易。只听亭长恭谨行礼,称呼对方“周大人”。
下一刻,他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挑起床头的大氅。只见眼前一道黑影闪过,梁佩秋下意识往后躲闪,竟一屁股坐在地上。
王云仙闭着眼睛哼哼:“小爷我来到世间又不是为了吃苦的!”
不知为何,梁佩秋想到女子,再想到她身旁的男子,总觉得思绪烦乱,这一晚辗转许久才沉沉睡去。次日和王云仙见上面,两人看看彼此眼下的乌青,忍不住笑了。
安十九盯着她。
两人又说了几句,担心鸿胪寺有人传召,未免惹来嫌疑,梁佩秋早早打发了王云仙回去,结果不说被传召了,之后的几天他们连个正儿八经可问话的官员都没见着,每日就在行馆里吃吃喝喝,兼受窝囊气。
万庆八年的进士,因形貌端正,比当年的探花郎还要美貌几分,在民间颇有美名,被戏称为“白石郎君”。
安十九笑了:“你这会儿倒是不装了。”
后面几日甚至连安十九都没影了。
王云仙常语出惊人,乍一听离经叛道,和这世道许多人的想法不一样,可若细细斟酌,又不难发现那些想法实是人人藏在心底、羡慕而不可得的,是谓灵气。
梁佩秋给王云仙揉肩膀,笑话他没吃过苦头。
安十九的心口骤然缩紧。
“好个身不由己!”
任何时候,有野心的人都比没有野心的人更好掌控,似徐稚柳那般两袖清风的,当真是块硬骨头,不死不休。
难为他经历了这些事还保留少时的纯然,梁佩秋由衷感到可贵,抚摸小狗脑袋般捋了捋他不算修整的发髻。
规制自不用提,内务府督造的玩意,除非皇帝御赐,寻常人哪用得上?
亭长眼珠子滴溜溜转,“我在内务府有位相熟的老乡,回头尽可替安大人跑上几回,若是方便,定叫大人回景德镇之后就能用上。”
“都给我滚出去。”
“大人,世上没有滴水不漏的局,也没有从一而终的善。我若当真有什么优点,也只是在每件事发生之后,勇于为自己铺陈后路、图谋所需罢了。”
耳边还回荡着安十九的恐吓,而身上也早就汗湿了。
那香味里,还夹杂着两人身上相似的药味。
安十九败下阵来,趴回了床榻。
“他们认定我杀人如麻,一个个避我如蛇蝎,你倒是胆大。”
“客气客气。”亭长圆圆的脸盘上,一双眼睛眯成月牙状,“二位随侍大人身旁,可知大人有何喜好?”
这样一个人,本是天子门生,前途无量,入翰林,辅太子,奈何身体不好,常年缠绵病榻,担不得要职,是以在鸿胪寺当个文书主簿。数月前病重,听说府内已经开始治丧,没想到绝处逢生,这次回来竟有如新生。
安十九鹰隼般的目光依旧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这次梁佩秋没有躲闪,澄澈的眼神里不见一丝杂质。
而梁佩秋,正如周元所说,刚柔并济,是一柄双刃剑,用得好就能锦上添花。
“装得了一时,装不了一世,日后还要常与大人走动,那样活着未免太累了。”
梁佩秋原想反驳,转念却是顿住。
“如此劳烦大人了。”
她的侧脸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温婉恬静,像一幅古卷,似一碗甜汤。既远且近,将他带回遥远的年少时期。
梁佩秋嘴上和人客套,心里感慨当官的不易,走到哪儿都有比自己更高阶的人,那么,势必在任何时候都有身不由己的逢迎,和他们升斗小民也无甚区别。
不久,她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哭什么哭!我有那么吓人吗?!”
梁佩秋俯身捡起药瓶,在安十九发出质问的同时,绕到屏风后面。
每每午夜梦回都会浮现在脑海里的那张脸,此刻似乎就在眼前,清丽动人,含情脉脉。
旋即,两个作侍女装扮的女子端着托盘,从屏风后绕出,垂着脑袋闷头往前冲,梁佩秋避让不及,托盘被撞得再次落地。
这次侍女们连收都不敢收了,你推我搡地往外跑。门一开一合后,屋内再次被浓重刺鼻的药味封存。
“今日在此所见,不许和任何人提起。”说罢,他起身朝外走去,临到门边驻足,心头搔痒,忍不住回头。
然而她不觉得疲惫,只觉得开心。安十九受了重伤还不忘试探她,她来的时候也没想到,他竟防范至此,好险骗过了他,终于等来面圣的机会。这一场硬仗,她又打赢了!
想到徐稚柳,想到他曾经看着她时,许多次于心不忍的眼神,她心头热意沸腾,竟不知不觉地笑了起来。
无人的一隅,她痴痴地笑着。
谁也不懂。
良久,隐于暗窗后的一道身影,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