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街上恢复以往的秩序,人流走回原来的轨迹,原本不该也不会出现在此的人彻底消失不见,江水楼针落可闻的二楼厢房才又传出声音。
“她曾见过你?”
女子闻言看向对面的男子,思索了片刻,摇摇头:“应是没有吧?”
其实不然,吴嘉若仔细留意的话,在她初到景德镇,甚而还未见过大名人徐稚柳之前,就已经见过梁佩秋了。
或者换句话说,梁佩秋见过她。
那时王云仙将踏雪送给了她,她日日骑着踏雪穿过景德大街,去郊外跑马。偶然的一次和吴寅擦肩而过,似乎也是在江水楼前,吴寅正在等一个女子。
女子巧笑倩兮,和吴寅格外亲昵,惹得她频频侧目,惊讶于吴寅给人的反差之大。尔后从旁经过时,女子和她点头示意。
两人去往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
梁佩秋一直到晚上入住行馆躺在床上了,才想起吴嘉。后来她用踏雪引诱吴寅上钩,和徐稚柳的关系也更近一步后,曾听吴寅提起过有个妹妹也在镇上。
说是来送他赴任的,不久就要回京。
听说终于得皇帝召见,安十九马不停蹄地到君前伺候。只这么一来,朝堂风向微微转动,就连小小的行馆也被太监复宠的暖风照拂。这日鸿胪寺官员宴请各路使节,梁佩秋和张磊疏通关系,得了机会从外院侧门去见安十九。
王云仙问她:“你也认床?”
“我知大人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但这不重要,我相信只要与大人目的相同,利益相向,就可以同路而行。”
利用徐稚柳的死博取美名。利用徐忠的危,和他达成交易。利用交易和美名,实现对安庆窑的掠夺,跻身当朝命官的不二之选。
梁佩秋听在耳里,想他以为她和张磊既被选作瓷商代表进京,应是安十九的知心人,是以好话一箩筐并非针对他们,而是想借他们的嘴向安十九示好。
“那可不。”
听她口吻讥诮,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似乎当真不在意那人,安十九略松一口气。
安十九看她一副粗苯的可怜样,不知是什么趣味,大笑出声。
男子并未看向他们,只微微向亭长颔首示意,从唇间发出一道轻微而冷淡的声音,不待他们见礼,就从旁走过,端就一个“目中无人”。
“你!”
亭长微微瞠目,似惊讶他们消息灵通,不知是安十九的刻意为之还是底下人的用心讨好,思索了片刻,实话实说:“倒不知你们打哪儿听来的。确有这么一件玩意儿,是内务府大臣们为贺陛下万寿,从各地网罗能工巧匠,耗时三年才将将在入夏前赶制而成的。”
梁佩秋进去后,先是听到里间传来几声痛苦的呻吟,随后似有什么东西被打翻在地,有女子跪地求饶,哭声连连。
“如此就劳烦大人操心了。”
安十九看到她,撑起的身子如卸力的弹簧倒回床榻。强忍着痛吸了口气,他勉力爬起身,将衣衫往上拉。
好死不死的,偏在万寿前回来抢功,他们忙活了一年多岂非为他做嫁衣?
待将人送到,那亭长原还想到安十九跟前讨点甜头,不想左右护卫一点面子不给,直接将人拦在外面。进去通报后,也只允了梁佩秋一人入内。
梁佩秋这才看清来人的长相,不由地停下脚步。
她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下,安十九似有所察,闷哼一声,以示提醒。梁佩秋随即打起精神,上完药后,将染了血水的铜盆端出去,接了外头备好的温水,重新进入内间。
竟是那日进京时,在江水楼二楼吴嘉身旁的男子。
顿了顿,他再次硬起心肠,“梁佩秋,我希望你不是第二个徐稚柳,不要再一次让我失望,否则……我保证你会比他死得更难看。”
梁佩秋毫不怀疑他没认出自己,或许那日不经意的对视,也只是她的错觉吧?她无奈地被一阵熟悉的感觉再度席卷。
一想到那双寒冰凛冽的黑眸,亭长不住打哆嗦,嘴上说着上官命大,乃是老天垂怜,心里却将对方骂了个底朝天。
安十九突生狂笑:“好你个小神爷,好你个顺应时势!”
几人穿过小花园往内院走去,张磊看方向似乎不对,问了一句。亭长笑着解释道:“方才入院时得到的信儿,大人不胜酒力,已先去后厢房歇下,嘱咐我将二位直接带去厢房即可。”
梁佩秋不觉纳闷,不是说他重获皇帝恩宠了吗?这一身的新伤从何而来?
“大人,是我。”
可见其美,独绝无二。
此刻落日熔金,余霞成绮,窗下随风浮动着一团影子,安静、孱弱,惹人怜惜。他的声音不自觉放缓,“你好生为本官办事,本官绝不会亏待于你。且回去待着,等万寿那日的传召吧……”
“应该的应该的,安大人为陛下督造御瓷,劳心费力,功不可没,便只能为大人分忧一二,也是本官的荣幸。”
王云仙属于随行人员,和她这个民窑代表的招待规格不一样,住的不是上等房,用的也不是上等货,总之,从进入行馆的那一刻起,他们就被划定了严格分明的等级。说得难听点,要不是万庆皇帝好瓷,格外开恩,在这个商户低贱的朝代,他们别说享受客人的待遇了,怕是这行馆的大门这辈子都甭想踏过。
梁佩秋快步上前:“大人小心,你还在流血,要不我……”
那本是一首词,名为《白石郎曲》:
白石郎,临江居,前导江伯后从鱼。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安十九鼻尖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你知道就好,既想表忠心,不若趁此机会和我说句实话,当日你为何要保徐稚柳的瓷?”
腿下一阵冰凉,带来细密如针扎般的痛意。她恍觉地上坐得太久,想要起身,却又跌坐回去,她触手摸了摸下肢,早已僵硬。
安十九欺身向前,和她几乎面面相对,掌间收紧。交错的呼吸间,他听到她吃痛嘤咛,闻到一阵极淡的苦橘香味。
梁佩秋道:“大人入夏后常感身体不适,心烦意乱,约莫天气燥热引起。听说内务府造了一方冰鉴,不需切凿成碎冰,也不必时时换水加冰,就能保一夜凉爽?”
官家小姐当然不是他们想结交就能结交的,是以只那么一听,谁都没有放在心上。如今想来,今日在江水楼见到的女子,应就是吴寅的妹妹了吧?
“求大人饶命!”
张磊面不改色地一一应承下来,同这位亭长寒暄,一来一往机锋不断。梁佩秋暗自叹服,张磊不愧是徐稚柳的得力管事,哪怕面对的是皇城脚下吃精细粮的人精,应付起来也游刃有余,她当个后辈,沉默少语陪侍在旁,虚心学习。
他再次回头,一把捏住她的手腕,迫使她不得不正面这个问题。
这是他的心病,一直难以纾解,借着微妙的时机刚好吐露出来,“事后又为何要救徐忠?最后为何又舍了待你恩重如山的师父?”
“你说得真对!”
安十九离开很久,梁佩秋仍旧瘫软在地。
梁佩秋在榻边虚虚坐着,将他背上染血的细布一点点往下撕,声音随着动作都变得轻柔:“大人不是知道吗?我一向胆大。”
梁佩秋似隐忍,似不甘,似痛苦,又似妥协,那澄澈的眼睛里闪过太多太多复杂的东西,让安十九几乎不能辨清,她是入戏太深,还是当真情重。
安十九多年不劳作,也不常见光,皮肤白皙细嫩,有如女子。只这么一对比,他背上那一道道崭新的、翻出血肉的鞭伤,就更显得触目惊心。
“大人,诚然我想做戏,也要有合适的机会,不是吗?至少徐稚柳之死,并不为我掌控。当日在湖田窑,之所以演那场戏,断一条腿,全是因为非此不可,否则全天下人都会认为是我逼死了他。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赢得春夏碗之争的人是我,笑到最后的人也是我,若不吃点苦头,如何消解世人的嫉妒?取信于他们?又如何能让安庆窑易主且免于落得和徐稚柳一样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