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消息时梁佩秋并未觉得奇怪。
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她在京中就已见过了。只不知为何,她的心头仍旧泛起了一丝丝无从解释的涟漪。
这让她忙中出错,去县衙递交文书时,夹带了宁绍会馆请求“调理协商并承诺一定好处”的信函。
这个宁绍会馆,改名之前正是和武昌会馆因施工建址械斗半个月的江南会馆。之所以改名,是因为最初的审批文书上有徐稚柳的签字。
这事儿王瑜还没死的时候就点过梁佩秋,两家会馆争斗,若当真只为施工建址,还有调和的可能,坏就坏在事关一个死人,而狐狸大王偏要和这个死人置气,那么受累的只有活人。
江南会馆的馆长是个明白人,发现问题症结后第一时间找人想办法疏通,趁着狐狸大王回京贺寿,急吼吼地改了会馆名称。
如今审批文书上没了徐稚柳的签字,重新变成简单的会馆之争。不承想武昌会馆咬死了狐狸大王性情粗暴,势必会对宁绍会馆“赶尽杀绝”,是以这阵子没少作妖。
宁绍会馆已然愿意割地退让三分,他还欺人太甚,联合本地的都昌帮,不卖泥土给宁绍会馆。没了泥土平地如何施工?无奈之下宁绍会馆只好购买大量煤炭垫底。据说煤炭价格之昂贵,几乎一担煤合到一石米。
如此财大气粗,岂不惹人眼红?于是武昌会馆再三的折腾,宁绍会馆实在没辙,求了镇上的老书生指教,对方便给他指了条明路——梁佩秋。
若能得小神爷帮忙,便如得了狐狸大王的免死金牌,武昌会馆定会忌惮。
当然,或许他冷静下来想一想,就会记起她有写手札的习惯。
梁佩秋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淬冰的眼眸。
忽而地,寂静无声的花厅浮出一声轻笑。
哪怕再死千百回也忘不掉。
然而,即便他将自己当成一个判官,也不能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她有表露这些点。
那段介于黑白之间长达一年多的灰色沉淀,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这蚀骨之痛,钻心之恨。
安十九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这位备受太后喜爱的白石郎君是文官派来打压自己的忠臣,若是如此,保不齐又是一场硬仗。
吴寅正犹豫不决时,身后欺近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随之而来浓重的酒气。
她那时懒惰,未曾坚持下来,直到入了安庆窑和王瑜学瓷,这一行实在精深晦涩,不单要多练,写也是一项脑子活,光是釉色的配比,每一次试验后的呈色都需要一一记录,不断调试,既要考验烂笔头,还要考验细心和耐心,慢慢地她开始养成写札记的习惯。
随从们见自家公子发怒,自然威壮势,而吴寅又本能拔刀相护时,双方人马一触即发,动静之大,惊得一楼堂客纷纷四散逃窜,跑堂的小二不住大喊要命了,还没结账呐!
就在这时,锵锵锵的锣鼓声停罢,二楼高台上探出个脑袋:“哎哟,今儿个热闹哈,周大人吴大人都在,莫非也是来迎接本官的?”
“本官没想到世上竟有人会选择如此窝囊且愚蠢的死法,你可知被活活烧死是怎样的感受?毛发和皮肤会被灼热的火焰一点点燎开,血肉里像钻进了千万只虫子,不停地啃噬着你的骨头,强行要将外面那层东西剥离和烧焦,这个过程非常迅速,除了疼痛和崩溃不会给你别的反应,并且,你的耳膜会被撑开,接受火苗燃烧你的身体时发出的滋滋声响……那种等待着死亡降临的恐惧,想必梁大东家没有亲身体会过吧?”
梁佩秋因他富有节奏的动作猛的呼吸一止,手指沿着衣袍攥紧了一处。
周齐光点头,压低声音道:“我也是近来才知,她的夫家就在江南一带。我若自请去那处,实在不便,正好万寿宴上领略了一番瓷都之美,对此地存了几分向往,便想过来看看。”
“不敢,安大人说笑了。”
月季带刺,扎得满手血。
按道理说,周齐光出自翰林,是皇帝门生,不是没有中立的可能。若能拉拢到自己阵营,这当然是最好的结果,如若不能,各自为营互相安好也是一个选择。
一道身影及时出现,挡在身前。
“是吗?”
不是“想”,而是“要”,这位新上任的县令,表面看似温和有礼,稍微给点甜头,就让你忘乎所以,以为他人情练达好交往,实际上捏着一把尺,分毫不差地裁量着官身与白身之间的分寸。
这不是说书人日日在市井传唱的话本子,而是他和她切切实实经历的故事。
上下几十双眼睛盯着看热闹,还如何“请便”?吴嘉还没公然丢过这么大的脸,气得直跺脚,狠狠瞪孙昊一眼,转头就走。
吴寅在心里直骂娘,面上佯作无事发生,招呼小二把客人叫回来继续吃饭,末了和徐稚柳对视一眼。徐稚柳知他放心不下吴嘉,给个眼神让他先行离开。
安十九摆摆手:“周大人不必客气,你是一县之长,管着整个浮梁的民生,虽说官阶比本官低了一级,但你不算本官下属。要真说起来,本官主管陶事,需要多方配合,日后还要仰仗周大人多多指教。”
她一直没有回头,是以没发现身后的雕花轩窗大开着,宝蓝宽袖下不知不觉攥紧的手缓缓松开,垂落于身旁。
这就是要试探他来景德镇的目的了。
这让她她努力矫饰伪装的所有,在那双眼眸的迫视下,险些不攻自破。
孙昊见状,初时的嚣张气焰全无,立刻跟了上去。
周齐光的声音没有夹杂半分感情,这对徐稚柳而言是一种抹杀。梁佩秋很难用平常的口吻去回应这个问题,因此再张口时有了些赌气的成分。
“没有!”梁佩秋立刻否认,又表现出几分为难,“此事有些复杂,一时间恐怕说不清楚。”
那还是跟他学的,早年读书识字,总是记了忘忘了记,于夫子就叫他们和徐稚柳学习,多写札记。所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就是这个道理,有许多次早课午课后,她看见他拿着手抄的本子在河边一边走一边背诵什么,间或吃两口早已干硬的馒头,那时除了看到他的勤勉好学,她体会更多的却是他的不易。
安十九努力转动被酒精勾缠的脑袋:“是、是那位小姐吗?”
吴嘉听说后也要一起过来。吴寅本不同意,被她闹得半宿没睡,最后不得不妥协。
“死了?怎么死的?”
她小心看了看周围,见没人注意梁大东家险些摔个狗吃屎的笑话,微微松口气,抚了抚阴雨天酸痛的下肢。
再次起身时,她咬牙搂紧文书,瘸着腿快步向前奔去。
不巧,当日吴寅休沐,邀了徐稚柳去江水楼试新菜,顺道庆祝他涅槃重生,浴血归来。
这是他们在景德镇的第一次正式会面,徐稚柳很自然地转变为周齐光,同人寒暄道:“大人今日抵达,怎没有叫信使提前通传,本官未有准备有失远迎,还请大人见谅。”
“以身殉窑。”
“那就慢慢说,本官有的是时间。”
和徐稚柳重逢后,所有深藏于心的少女情思,都变作了文字。也幸好有这些文字,梁佩秋的思念有了发泄的出口。
周齐光收回手,淡淡一笑:“笼子里豢养长大的,哪来野生捕猎的能力?早晚一死罢了。”
“原来如此。”安十九笑道,“景德镇确实风景宜人,大人初到此地,想必还不熟悉,不如我叫个人带大人四处转转?”
他将手摊开,呈给她看:“本官曾养一只白兔,每日悉心照料,爱护有加,不料有一日它竟打翻烛台烧伤了我。你看,这块疤就是它背叛我的证据。”
徐稚柳无从解释这一点。
可当他看到吴嘉夹起一筷子豆腐肉放入一男子碗中,和男子亲亲热热说着话时,他顿时火冒三丈,理智全无,不由分说地冲上前去一脚踹翻了桌子。
梁佩秋的心一阵一阵地缩紧,嗓子里似乎卡了东西,让她难以发声。她极其艰涩地开口问道:“那……那白兔怎会突然性情大变?”
幸而,周齐光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他已经死了。”
她忍痛呻吟着,没有撒手,等稳住了下半身才去看,血珠子四溅,染红了袖摆。
她稳了稳,站直了。
梁佩秋点头,由着本心说道:“大人,我幼年也曾养过白兔,兔子若非逼得急了狠了,一般不会咬人。”
这一看,整个人都精神了。
“周兄不必客气!”
“我……”
安十九自然高兴。离了那片跪着做人的皇城,他怎样都高兴,揽着梁佩秋的肩开怀畅饮,可谓宾主尽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