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齐光挑眉:“那看来是我的错了,我误会了它。”
这种性质的盘问,不可能问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徐稚柳无比清楚这一点,可当她提起他的名字时,他又忍不住想要从细微处窥探更多从前没有发现的点,或是在某种情愫催导下让他忽略的点,譬如她的深藏不露,她的心狠手辣。
那笑意让梁佩秋心里打鼓。不是害怕,不是不安,而是一种不明所以的紧张。不知道为什么,她几次和这位大人接触,对方的言谈举止总会给她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荒诞感。
周齐光不升堂时只着常服,今日是一件圆领宝蓝绣鹤长衫,端坐太师椅上,神色平静地扫过信函内容。
软刀子扎进死穴,想抽也抽不离。
周齐光没叫人相送,她只能冒雨穿过院子。
梁佩秋好奇:“后来呢?小白兔如何了?”
梁佩秋午后来县衙送审批文书,直到暮色四合才离去。入了夏雨讯频繁,出门时匆忙没有带伞,车驾还在外头。
“谁知道呢,兴许她看到了更好更想要的东西,急着去攀上那高枝。”
梁佩秋为他接风洗尘,特地包圆江水楼一整层楼,邀三窑九会干事们作陪,又请来戏班子大唱特唱,给了安十九足够大的排面。
梁佩秋想说她体会过,如果是等待死亡降临的恐惧的话,当日在宫城里,她就已经切身感受到了。但她知道,周齐光想听到的答案是什么。
“不,也许它被咬伤了,疼痛使然,不是故意想打翻烛台的。”
他实在怕了,不知吴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直到三人举杯之际,孙昊从天而降。
不等她说完,周齐光抬手打断:“梁大东家,审批文书先不急,不如你先和本官解释一下这封信的由来,你可是收受了宁绍会馆的贿赂?”
非但没有,失望之下,他还无比清醒地认识到,她对于曾经那段记忆的深刻。
“周、周大人,这封信不是……”
梁佩秋还要说什么,周齐光已然转了话头。
如果梁佩秋是这样一个滴水不漏的人,那么潜龙在渊,随云上天终有时,又何须踩着他的尸体计较一个死人的过去?
没见到吴嘉之前,他还存着几分侥幸心理,暗道是不是普济寺之约,自己表现太差,惹恼了吴妹妹,此番定要好好做人,改变在她心中的形象。
“大人放心,我身体好多了,原不是没想过去江南富庶之地,太后娘娘也给了我这个恩典,实在是……”他一副有口难言的模样,犹豫再三才道,“原先京中有段轶事和我相关,不知大人可有听过?”
她连忙起身走过去。
这一晚,她是抱着厚厚一本札记入睡的。
好在她早已不是从前的梁佩秋。
“说说这位徐稚柳吧,本官倒对他有点兴趣,不如你和我多讲讲他的事儿?你们之间可是相熟?曾经是何关系?他突然暴毙,你作何感想?且一一说来,本官要听真话。”
而这另一人,一身素白。
随着穿堂而过的风,她衣袂如蝶翻飞,黑发盘旋着扫过朱红阑干。她大抵也喝了不少,发髻已然松散,仅一根簪子要掉不掉地束着剩余的乱发,眼睛迷离闪着水光,朱唇微启,带着些许诧异看向下面的狼藉,浑然不觉此刻模样有多危险。
“本官没听清,烦请梁大东家再说一遍。”
他心里一个咯噔,果然,这糟心妹妹是老天爷派来折磨他的。
“万庆十一年冬,以身殉窑。”
连天雨幕中,孱弱纤细的身影越走越远。
他不再停留,朝安十九微一拱手算行礼后,打马离去。安十九撇撇嘴:“没意思,早知道本官就不露脸了。”
这个世上会有一个人,一个年仅不足二十的女子,逢场作戏到记住两年前每一个晴天、雨天和雪天发生的故事吗?
梁佩秋在一旁会客的茶座等着,等了半晌不见反应,感觉哪里不对,趁着喝茶的间隙,侧过半边身子,悄悄朝书案方向看去。
安十九脚步一顿。
他转过手,虎口处恰有一块疮疤。
是以宁绍会馆一连写了好几封信函递交安庆窑,求见梁佩秋。梁佩秋没收好处,只一时也没想到合适的解决办法,就没回信。
“万庆十一年。”
安十九自然地换了称呼,往身后一扫,点了周元上前,此时却听周齐光道,“安兄,那位想必就是献上皇瓷的梁大东家吧?梁东家生于斯长于斯,对景德镇的一砖一瓦必定熟稔于心,不如请她为我介绍一二,可好?”
“如此,有劳安大人费心。”
事情且压着,不想被新县令“逮”了个正着。
虽则吴嘉再三解释,当日在码头只是和徐稚柳闹着玩,但吴寅太了解这个妹妹了,一肚子坏水,并不是什么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小时候她想要什么,从不直说,自有他这个兄长冲在前头,是以每次枪打出头鸟,受罚的总是他这只鸟。
这是他特意留下来没有让广普方丈复原的一块皮肤,当时被烧得焦黑,经过一年多的死皮再生,已经长出了新肉,只新旧之间割开一道界限,犹如跨越不去的鸿沟,清楚地标明了生死之外、幸存之间的灰度。
安十九见他愿意承自己的好,哪有不应的道理,随即招呼梁佩秋上前来。
得知婚事告罄,孙昊原想追去京城质问吴嘉为何改变心意,后不知打哪收到的消息,听说吴嘉走水路悄悄回了老家,便又马不停蹄赶来此处。
只能硬着头皮往下接。
安十九上前一步,作亲近状:“临行前太后娘娘特地交代我,要好好照顾周大人,周大人少了一根汗毛她老人家都要和我算账,我实在惶恐啊。听说周大人身体不好,便想为朝廷出点力,有的是山清水秀的好去处,何必跑这大老远的犄角旮旯来?”
梁佩秋听着一来一往的客套话直犯困,正打盹呢,忽然被人叫到名字,脑子迟钝了半拍,身体反应更为直接,径自往前,脚步一个虚浮,差点栽倒。
有太后作烟雾弹,阉党们尚且不知他在文官派系里是怎样的位置,也无法确认他是否和夏瑛一样。
徐稚柳循声看去,二楼围栏处站着不少人,为首的自然是五品太监。眼下那人微有醉意,芙蓉面熏染着酡色,身子倾斜,半边压在栏杆上,半边仰靠在另一人肩头。
周齐光嘴角含笑。
越是温和的皮囊,刀子越软。
不知为何,她脚步有些急,走得踉跄,经过回廊亭一处石阶时,鞋底打滑,整个人失去重心往前倾倒。她不想再来一回再承受这么一个下午,下意识抱紧文书,另一手慌忙寻找支撑,混乱中抓住一丛月季花。
“没想到里头还有这样的渊源,确实不简单。”周齐光若有所指般,屈指敲击着桌案,旋即话锋一转,“这位徐稚柳是什么人?现在何处?”
她调整了下呼吸,视线往下,避开对方的审视。说到武昌会馆蛮不讲理欺负宁绍会馆而宁绍会馆莫名气短的源头是一个死人时,周齐光再次打断了她。
他原以为时间长了自己可能会遗忘,然而他想错了,当他重新踏上这片土地,一一检视这座小镇的一砖一瓦,在无法安睡的某一个长夜醒来,看到她抱着一堆文书出现时,所有、所有的爱与恨,妒与怨,都有了成像。
“这倒有点意思。”安十九索性退回去,趴在围栏上冲下面挥手,“看样子二位大人还有私事要处理,那就当本官不存在,二位请便。”
见底下人不作应答,安十九一把推开梁佩秋,摇摇晃晃朝楼梯口走去。周元快步迎上,附在他耳边轻声道:“大人,另一人是左布政使司孙旻的长子,名叫孙昊。”
外人眼中的天资聪颖,才学过人,何尝不需要足够的努力?
周齐光手上拿着的并非她送来审批的文书,而是印有宁绍会馆签章的烫金书笺。那签章是红色的,书笺洒着金粉,格外显眼。
会吗?
不久,安十九回到景德镇。
安十九没见到人,还要说什么,周齐光接了话头,说:“安兄一路舟车劳顿,想必累了,你我之间来日方长,今日不若先回府休息?”
“好,也好。”安十九确实感到疲倦,收了视线,只朝周齐光点点头。
待到周元扶着人上了马车离去,堂食的客人得知面前的是新上任的官老爷,各自歇了偷窥的心思,徐稚柳才转过身来,一把捏住她的肩头。
“长进了,酒量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