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们不应该怕火的,窑人怎能怕火呢?梁佩秋自打当上把桩,日日在窑弄上走,透过一个个窑孔观察火。
从釉面开始融化到长进瓷胎,从颜色釉的裂变到匣钵被敲碎,这之间千百种变化,哪一种能少了火的参与?
他们是靠火吃饭的。
然而,他们最后都怕了火。
安十九将火折子扔进牢房的那一瞬间,说不害怕是假的,只她安慰自己,柳哥也是被火生吞的。
千万种死法里,她更愿意承受和徐稚柳一样的死法,承受某种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的肖想,承受黑暗里是禁忌的、或许摆在明面上也不会被允许的蓬下之爱。
凭着那样一腔孤勇,她闭上眼睛,任火苗蹿到身下。意外的是,千钧一发之际,铜锁哐哐乱响,她抬头之间,撞见安十九发红的眼。
他最终还是把她抱了出去。
他们闯出了火海。
少女的梦被焚烧殆尽。
徐稚柳端坐在凉凳上,手边的茶早就凉了。他的指腹搭在杯沿上,水波倒映出吴寅不停走动的身影。
王云仙回来了。
走到这一步,自然几家欢喜几家愁,王云仙当属欢喜里头最首当其冲的那一个。冬令瓷完美收官后,梁佩秋总算能从窑房出来,整个人灰头土脸黑了一层。
安十九以稽查方向错误为梁佩秋洗去窃取冬令瓷的嫌疑,将她从牢里放了出来,然民间对“女子入窑是为不祥”的非议还是很大,原先堵着衙门示威的人群纷纷转移至安庆窑门前,挥舞着棍棒喊打喊杀,要求安庆窑给个说法。
“可如果小心一点,未必不能留住张文思的命,他可是重要人证!”
桩子发现时已经晚了,幸而留在山上的人身手都是一等一的好,很快就发现了王进的踪迹,但是,结果仍旧不尽如意。
“我知道啊。”吴寅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徐稚柳怎么突然提起他父亲?“不过我身体不好,出生不久就被送上山学艺了,没跟在他身边。”
显然这一晚谁的谈兴都不高,吴寅一脑门的费解,不想逗留,转身要走,想了想,还是回头抛下一句话。
本还觉得吞了苍蝇难受地厉害,这时候皇瓷之上又再创烧出更多高难度技法,原先的六面罐八面瓶可作出十二面,一人高可作出两人高……梁佩秋这一小女子,用她的头脑和本事,结结实实地让最后那些固守着不肯吃苍蝇的人,都闭起了嘴巴。
孙吴两家本要结亲的,多年来交从甚密,休戚相关,那么当初设计杀害徐有容的是孙旻一人,还是孙吴两人?
不一样的醒目,同一种刺痛。
他看得出她的疲倦,也知道她累了,累到已极,不该说的一个字不说,不该问的也一个字不问。不光如此,他还制止她的欲言又止,不让她煞风景说些讨人厌的话,只让白梨好好照顾她。
“没什么,我在想,对方为什么非要张文思死。”
张文思像是惊恐发作后因忍受不了情绪折磨而自发地撞柱身亡,周遭没有任何打斗或是纠缠痕迹,连同他的衣裳皂靴都干净整洁。
梁佩秋无奈听从,梳洗完回来,看到乱糟糟的案头已经被收拾一新,箱笼上摆着两只熏灯,燃着草木淡香,床帏和窗幔都是她喜爱的素色,用金钩挂着,露出月亮。
“那就是山上的人,兴许做了什么,引起王进的怀疑。”徐稚柳的手罩住杯子,将一切隔绝,“罢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人既已死,多说无用。”
吴寅说,自打王进下山秘密和人接头后,安排在山上的桩子就一直紧盯着他。
“你是觉得我暴露了,让对方察觉到有人跟踪,才不得不杀张文思?呵,姓徐的,老子什么身手你不知道?”
王云仙看得好笑,拿面巾给她擦拭额角:“热水点心都给你备好了,好好泡个澡睡一觉,有什事等你醒来再说。”
他们想要张文思无声无息、没有任何嫌疑地死亡,要他像随着寒冬离开的一缕春风,掀不起任何风波。
事实上也是如此。
名利如浮云,徒劳无力。他必是对官场,对权势,对他曾经向往的清正朝纲都感到厌倦了,才会用那样一句话了结自身,也劝他放下吧?
如果用后世的眼光来看的话,这一刻的徐稚柳众叛亲离,满目疮痍。
没干好是一回事,故意没干好是另一回事。徐稚柳知道他的意思,笑一笑算作回应,转移话题以作安抚:“你幼年时可曾来过江西?”
吴寅总算察觉出不对,隔着水波和徐稚柳的眼睛对上,徐稚柳旋即偏过头去,可那一闪而过的陌生的寒意,足以让吴寅寒毛直竖。
他终于明白了父亲临终前说的那句话——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人的一生只不过像快马驰过缝隙,像击石迸出一闪即灭的火花,像在梦境中的短暂经历一样短暂活过。
先前托杨公探查,今儿得了消息,当年和徐有容并称江西三杰的其余两人,分别是孙旻和吴方圆。
他看着她,视线不自觉落到她颈边。
他迫使自己移开目光,喉头滚动了下,其实有很多很多话想跟她说,想告诉她,她被关进牢里的那段时间他每一天是怎么度过的,想告诉她,当他知道她被人冒犯后,那每一个想要杀人的瞬间。
“你放心,这次我亲自盯着。”
罢了罢了。
别说创烧皇瓷,连仿烧都难,十几种技法,上百种绘色,入窑烧窑,一步不可错。何谓皇瓷?这就是皇瓷。
其中跳得最凶的彰武倒是耍了好一阵,结果连炸好几座窑,险些闹出人命,后面没人再敢尝试。大人物们都不吱声,跳梁小丑闹了一阵,不得不偃旗息鼓,此事便慢慢地被所有人“睁只眼闭只眼”吞进肚子。
吻痕消失了,转而被鞭痕替代。
没得到回应,他张了张嘴,待要说什么,却见屋内烛火亮了,慢慢传出一道声音,“我知道了。”
徐稚柳没再出门,即在务本堂用来见客的大厅坐着。门缝泄出一行月光,他眼眸微垂,一动不动坐着,仿佛入定,不知在想什么。
他不想好好的兄弟,因为一些破事离心。
“那什么,巡检司的兄弟们巡逻发现,王家那小子最近总往金店跑,似在筹备礼单作下聘之用,那婚约应是真的。”
张文思说过,杀害徐有容有许多方式,非要用身败名裂的方式逼他死,足以证明对方和徐有容有旧。徐有容为人刚正,若偶然发现文定窑数十万两身家被侵吞的秘密,势必举发,这便有了杀徐有容的理由。
应是故意挑选的一个时机,为了在所有人放松戒备的时候,轻飘飘揭过一桩本该重大的案件——张文思死了。
张文思人近疯癫,状若小儿。一个傻子,似乎死不死并不重要,王进也一直没有下手,正好临到过年,桩子就松懈了。